第64章 裂痕(2/2)

“至於工艺控制…”路白的目光转向脸色依旧难看的王主任,“『鱼尾裂』不能杜绝,就想办法削弱它!精轧最后三架,温度场分布模型重新標定,尾部压下规程优化,导卫装置精度提升计划立刻启动!轧钢工操作培训,加码!我要看到具体到分钟的执行时间表!这不是选择题,是生存题!”他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会议桌上,也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会议在一种近乎悲壮的紧张气氛中结束。路白没有离开,他依旧坐在那里,对著那张被他画满红蓝標记的叉头图纸,眉头紧锁,仿佛要透过纸背,看到那改型后叉头在狂暴衝击下是否真的能挺直脊樑。

秦淮茹拿著几份刚整理好的振动频谱分析报告,轻轻走到他身边,放在桌上。“路总工,这是3號点衝击瞬间更详细的频谱分解。除了主共振频率,还有几个高频的、能量很低的杂波…来源不明。”她犹豫了一下,看著路白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低声道,“还有…昨晚,在医务室,我…我胸口那块『星火』,突然…突然很烫了一下。”

路白翻阅报告的手指微微一顿,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秦淮茹脸上,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仿佛在评估她话语里每一个字的重量。“什么时候?”

“就在您离开医务室不久…很短的一瞬间。”秦淮茹下意识地按住胸口,“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

路白沉默了片刻,目光重新落回那份频谱报告上,手指点著那几个几乎被主峰淹没的微弱高频杂波点。“来源不明…感应…”他低声重复著这两个词,眼神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纸面,抓住那虚无縹緲的关联。“记录下来。所有异常,无论能否解释,记录下来。”他没有再追问“星火”的事,但那凝重的眼神,已將此事提升到了与眼前技术危机同等重要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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轧钢车间深处,精轧机组区域如同大战后的狼藉战场。故障的轧机如同死去的巨兽,庞大的身躯被拆解得七零八落,露出內部复杂的传动结构。巨大的牌坊下,空间被各种临时架设的检修平台、液压千斤顶、以及拆卸下来的沉重构件塞得满满当当。浓重的机油味、金属切割后的铁腥气、还有挥之不去的焦糊味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进入此地的人的胸口。头顶天车沉重的滑行声、扳手敲击螺栓的金属脆响、工人们短促有力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片紧张而压抑的抢修交响曲。

易中海穿著沾满油污的旧工装,佝僂著腰,挤在一个狭窄的检修平台边缘。他布满老茧和裂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特製的细长刮刀,一点点清理著从故障叉头內孔键槽根部刮取下来的金属碎屑。这些比灰尘还细小的碎屑,混著黑色的油泥,被他仔细地收集到一个巴掌大的铝箔盒里。浑浊的老眼紧贴著盒口,借著旁边一盏临时拉过来的工作灯昏黄的光线,仔细分辨著碎屑的顏色和形態。

“易师傅,这点碎末…真能看出门道?”旁边一个年轻的技术员蹲著,递过一把乾净的纱,语气带著几分疑惑和不易察觉的急躁。

“小子,別小看这点泥儿!”易中海头也不抬,声音沙哑却带著一种老匠人特有的篤定,“机器这玩意儿,它不会说话,可它身上掉下来的渣子,就是它喊的疼!你看这个,”他用刮刀尖小心翼翼地挑起一小撮顏色比其他碎屑更深、边缘带著细微锯齿状的金属微粒,“看见没?这色儿,这碴口…不是正常磨下来的,是硬生生掰断的!还有这个,”他又挑起几粒闪著微弱蓝黑色泽的极细小颗粒,“瞅这色儿,像不像淬火没淬透,芯子里还是软的,外面一层硬壳子被挤碎了崩出来的?”

技术员凑近了看,似懂非懂。易中海把铝箔盒递给他:“收好了!给秦工送去!她懂那些洋机器的门道!告诉她,我老易头觉著,这叉头里头的『筋骨』,怕是没长匀实!锻造的『火候』,怕是差了那么一口气!”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天车工急促的哨音。一台重型天车吊著一个巨大的、刚拆卸下来的轴承座外壳,正小心翼翼地通过这片拥挤的区域。沉重的负载让天车的钢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在那巨大的阴影缓缓移过易中海他们头顶的平台时,轴承座外壳上一块未曾清理乾净的、凝固的油泥块,在震动中突然鬆脱,直直地坠落下来!

“易师傅!小心!”旁边的技术员眼尖,惊叫出声!

易中海反应极快,闻声下意识地猛一缩头侧身!那拳头大小、带著稜角的油泥块,“啪”地一声,狠狠砸在他刚才蹲著的位置,溅起一片乌黑的油点!几滴滚烫的油泥,还是溅到了他捲起袖管、裸露在外的小臂上!

“呃!”易中海闷哼一声,手臂上瞬间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他低头看去,几块黑乎乎的油泥黏在皮肤上,正冒著微弱的热气,下面被烫红的皮肤迅速鼓起几个小水泡。

“易师傅!您怎么样?”技术员和附近的工人赶紧围过来。

“没事!死不了!”易中海咬著牙,用纱胡乱擦掉手臂上的油泥,露出底下红肿起泡的皮肤。他抬头,浑浊的老眼狠狠瞪了一眼头顶那已经移开的天车弔影,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块摔散的油泥块,里面混杂的金属碎屑在灯光下闪著冷硬的光。“他娘的…”他低声骂了一句,不知是骂那油泥块,还是骂这看不见摸不著却又无处不在的“火候”之差。手臂上的刺痛,如同一个冰冷的嘲讽,提醒著他,这钢铁丛林的每一寸阴影里,都潜藏著淬火路上未曾预料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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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再次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初轧厂深处那间临时徵用的材料分析实验室,成了黑暗厂区里一盏孤悬的灯火。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高炉的烈焰红光,只有几台显微镜的照明灯、光谱仪的指示灯和示波器屏幕发出的幽蓝冷光,勾勒出室內忙碌的轮廓。

空气里瀰漫著乙醚、显影液和高温灼烧金属后残留的微甜焦糊味。秦淮茹坐在一台高倍金相显微镜前,眼窝深陷,眼球布满了红血丝。她已经在这里坐了整整六个小时。左臂上新增的烫伤被纱布包裹著,隱隱作痛,但此刻她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显微镜的目镜里。

目镜视场中,是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微观世界。那是从易中海收集的、叉头键槽根部油泥碎屑中精心提取、镶嵌、拋光、腐蚀后製备出的试样。放大五百倍下,金属的晶粒结构清晰得如同凝固的冰。然而,在这本该均匀致密的基体上,却清晰地看到了一片区域——晶粒粗大、鬆散,晶界模糊不清,甚至可以看到一些细小的孔洞和夹杂物弥散其中!与周围那些细小、均匀、排列紧密的晶粒组织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就像一块上好的锦缎上,突兀地出现了一片粗糙、劣质的补丁!

“晶粒粗大…组织疏鬆…锻造温度过高,或者保温时间过长导致的过热组织…后续热处理也无法完全挽救…”秦淮茹低声自语,声音乾涩。她移动载物台,视场切换。另一片区域,放大倍数更高,清晰地显示出晶界上分布著细小的、羽毛状的碳化物析出!这是冷却速度不够快,碳化物沿晶界析出的典型特徵——锻造后冷却过慢,或者淬火转移时间耽搁了!这会导致晶界脆化,成为最危险的疲劳裂纹策源地!

“过热…缓冷…”秦淮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易中海那朴素的“火候差了那么一口气”的判断,在这冰冷的微观世界里,被残酷地证实了!这不仅仅是设计冗余不够的问题,更是製造过程中,在高温高压的锻造熔炉里,在生死时速的淬火转移中,某个环节出现了微小的、却足以致命的失控!

她疲惫地靠向椅背,闭上眼睛,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胸口那块“星火”防护膏,似乎又在隱隱发热,一种微弱却清晰的悸动,仿佛在应和著显微镜下那片缺陷组织的冰冷控诉。就在这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路白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著一身室外的寒气。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秦淮茹疲惫的脸上和她缠著纱布的手臂上。

“怎么样?”路白的声音低沉,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直接投向显微镜。

秦淮茹深吸一口气,让开位置,指著目镜:“路总工,您看。键槽根部区域基体,典型的锻造过热和缓冷组织缺陷。晶粒粗大、疏鬆、晶界碳化物析出…这是疲劳裂纹萌生的温床。”她的声音带著一种发现真相后的沉重,而非喜悦。

路白俯身,凑近目镜。幽蓝的冷光照亮他冷峻的侧脸和深锁的眉头。他沉默地看了足足一分钟,仿佛要將那片微观的“劣质补丁”烙印在脑海里。然后,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旁边光谱仪刚列印出来的一长串元素分析图谱,又落在示波器屏幕上那几道微弱却顽固的高频杂波信號上。

“缺陷…高频杂波…”路白低声念著,眼神锐利如鹰隼,在几台仪器间来回扫视,仿佛在捕捉那虚无縹緲的联繫。他猛地抬头,看向秦淮茹:“昨晚『星火』发热的时间点,和故障发生的时间,间隔多久?”

秦淮茹一怔,立刻回想:“我离开医务室…大概十分钟后…故障发生…对!就是那个时间!几乎同步!”

路白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近乎荒谬却又令人心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星火的异常灼热,高频杂波的诡异出现,叉头內部微观缺陷的集中爆发…这三者,在时间上,在位置(键槽根部应力集中区)上,竟形成了如此诡异的关联!

“微观缺陷…集中分布…能量释放…感应?”路白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拷问冰冷的仪器,又像是在逼问自己认知的边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著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是拓荒者在无路之地发现奇异足跡时的巨大震动与不顾一切的探索欲。

“秦工,”他转向秦淮茹,语气斩钉截铁,带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立刻把你昨晚在医务室的详细感受,时间点,那灼热感的特徵,所有细节,形成书面记录!连同这份金相分析报告、高频杂波频谱图,一起封存!列为最高密级!”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这根轴,给我们淬火的,不只是技术,还有我们想像不到的…『杂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