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深巷星芒(1/2)
上海的梅雨季,是渗入骨髓的粘腻。雨水不是倾盆而下,而是瀰漫在空气里,无声地濡湿了青石板路、斑驳的砖墙,还有弄堂里晾晒不乾的衣裳。空气沉甸甸的,混合著煤球炉的烟火气、隔夜饭菜的微餿味、以及从星罗棋布的弄堂小厂里飘散出的机油、金属切削液和劣质绝缘漆混合的、特有的工业气息。黄浦江的汽笛声穿透湿重的空气,悠远而模糊,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路白撑著油纸伞,雨水顺著伞骨匯成细流,滴落在脚下被磨得发亮的石板上。他身后跟著秦淮茹、王守仁和背著沉重工具箱的傻柱。一行人穿过迷宫般的狭窄弄堂,两侧是鳞次櫛比的石库门房子,门楣低矮,晾衣杆从这家的窗口斜伸到那家的屋檐,掛满了色彩暗淡的万国旗。孩子们的嬉闹声、主妇的抱怨声、小贩的叫卖声、还有不知从哪个门洞里传出的、咿咿呀呀的苏州评弹,交织成一片属於市井的、充满烟火气的嘈杂背景音。
“就这儿了,『前进微型电机厂』。”带路的区工业局小干事停下脚步,指著弄堂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油漆剥落的黑色木门。门楣上掛著一块同样不起眼的白底黑字木牌,字跡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浓烈的绝缘漆和金属粉尘的味道扑面而来。里面豁然开朗,却是一个由几间石库门天井打通连成的、极其侷促的“车间”。光线昏暗,全靠几盏悬掛的白炽灯提供照明。巨大的噪音瞬间淹没了弄堂的市声——那是几十台老式仪表车床、小冲床、绕线机同时开动发出的、尖利刺耳、毫无韵律可言的金属摩擦、撞击与马达嗡鸣的混合体。空气里悬浮著肉眼可见的金属粉尘,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飘浮。
车间里挤满了人。头髮白、戴著老镜的老师傅,手指翻飞地在绕线机上穿梭;穿著工装、脸色蜡黄的青工,神情麻木地守著车床重复著单调的进刀动作;几个穿著沾满油污围裙的中年女工,围坐在一张长桌前,用镊子小心翼翼地装配著比指甲盖还小的电机零件。汗味、机油味、劣质菸草味,还有角落里煤球炉上蒸腾的食物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於底层小厂的独特氛围。每个人脸上都写著深深的疲惫,眼神里是日復一日重复劳作磨出的钝感,以及一种对现状近乎麻木的认命。
“路组长!可把你们盼来了!”一个身材矮胖、穿著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拨开人群,小跑著迎了上来,一把握住路白的手。他是厂长,姓吴,脸上堆著近乎討好的笑容,眼底深处却藏著挥之不去的焦虑和愁苦。“我是老吴!吴广富!哎哟,这鬼天气,辛苦各位专家了!快,里面请,里面请!”他引著眾人穿过嘈杂的机器阵列,走向角落用木板隔出来的、同样狭小侷促的“办公室”,门口掛著块歪歪扭扭写著“技术科”的小牌子。
办公室更显拥挤,一张破旧的写字檯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上面堆满了图纸、零件样品、帐本和几个搪瓷缸子。墙壁被油烟燻得发黄,掛著一幅褪色的“工业学大庆”宣传画。唯一的窗户对著隔壁人家油腻的后窗,光线昏暗。
“吴厂长,情况路上听区里同志介绍了一些,但还是要听你详细说说。”路白没有寒暄,开门见山。
吴广富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变成了一副愁苦相。他搓著手,声音带著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掩饰不住的疲惫:“路组长,秦工,王工,不瞒你们说,我们厂…难啊!太难了!”他拿起桌上一个比火柴盒略大的银色金属外壳,“喏,就这东西,『飞跃牌』半导体收音机用的微型驱动电机,指甲盖大小,里面十几个零件。我们厂就靠它吃饭!”
他拿起一张皱巴巴的订货单,手指点著上面密密麻麻的条目:“现在市里要求我们『为半导体工业配套』,订单是多了,可要求也邪乎!型號杂得要命!今天要5毫米直径、3伏电压、每分钟3000转的;明天就要6毫米、4.5伏、5000转的!批量还小,一批几百个顶天了!”他重重地嘆了口气,“我们这设备,您也看见了,全是些老掉牙的『老爷车床』、『老爷冲床』!老师傅们手艺是好,可全靠两只手、两只眼睛硬磨啊!”
他走到门口,指著车间里一台正在运转的仪表车床。车床边,一个老师傅佝僂著腰,眼睛死死盯著旋转的工件,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进刀手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车个轴套,全凭经验手感!稍微走神,尺寸就超差!废品率…高得嚇人!绕线?更別提了!细如头髮的漆包线,人工绕,松一点紧一点,电机转起来就抖,噪音就大!”他又指向装配区,“装配?十几个芝麻绿豆大的零件,女工们眼睛都要看瞎了!效率?一天能装出多少合格品?全靠老天爷赏饭!”
吴广富的声音带著哽咽:“废品率高,成本就下不来!交期就没保证!客户天天催,骂我们是『老牛拉破车』!区里压任务,批评我们『拖了半导体工业的后腿』!厂子就这么点家底,换新设备?做梦!再这样下去…我们厂…我们厂几十號人,吃饭都成问题啊!”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是真切的绝望。
王守仁看著车间里那些在昏暗光线下、在巨大噪音中、如同精密机器上的零件般重复著枯燥动作的工人,尤其是那些眼神疲惫的女工,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场景,比包钢的朔风、武钢的雷暴更让他心头沉重。秦淮茹的目光则被角落一个正在装配的女工吸引。那女工低著头,鼻尖几乎要碰到桌面上的微小零件,她的手指因为长期用力捏持镊子而微微变形,指关节显得异常粗大。秦淮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吴厂长,你的意思,是想用『自动控制』,解决这些加工和装配的问题?”路白的声音依旧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车间里每一台陈旧设备。
“对对对!”吴广富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路组长!听说你们在北京、在包钢、在武钢,搞了好多『自动』的东西,连大轧机都能管住!能不能…能不能也给我们这些小破机器,装上个『脑子』?让它们听话点?精度高点?让工人们…也少受点罪?”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近乎乞求的期盼。
王守仁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吴厂长,你们这情况…跟我们之前搞的大设备,完全是两码事啊!大设备功率大,动作慢,逻辑相对固定。你们这小电机零件,精度要求高,动作快,工序多,还经常换型號!我们带来的plc、可控硅那套东西,是重炮!打蚊子…不趁手啊!成本也受不了!”
秦淮茹却一直沉默著,目光在那些陈旧的车床、冲床、绕线机之间逡巡,手指无意识地在口袋里摩挲著那块深褐色的防护膏样品。一种强烈的、不同於以往的使命感在她心中涌动。在武钢,他们守护的是国之重器;在这里,他们要拯救的,是这些在时代夹缝中挣扎求存的小厂,是那些被微尘和噪音磨蚀著健康与希望的普通工人。这使命,或许更细微,却同样沉重。
“王工说得对,大型自动化方案在这里不適用。”秦淮茹终於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但『自动控制』的思想,未必不能落地生根。”她的目光落在车间角落里一台閒置的、更老旧的凸轮式自动车床上,蒙著厚厚的灰尘。“吴厂长,那台老古董,还能动吗?”
吴广富一愣:“啊?那台『老坦克』?早趴窝了!凸轮磨坏了,也没人会修…”
“核心不是机器本身,”秦淮茹走过去,轻轻拂去控制面板上的灰尘,露出下面锈跡斑斑但结构清晰的凸轮轴和连杆机构,“是它的『逻辑』——用机械的『程序』(凸轮形状),驱动刀具完成一系列固定的动作循环。”
她转过身,眼神亮了起来,如同在混沌中点燃了一颗火星:“我们能不能『化整为零』?不追求一步到位的全自动线,而是针对最痛点、废品率最高、工人最辛苦的单道工序,用最低成本、最易维护的方式,实现『半自动』甚至『点自动』?比如,用简单的行程开关、电磁铁、气动元件、或者…更便宜的继电器逻辑,替代部分人工的重复操作和精密控制?”
她走到一台仪表车床旁,指著老师傅那紧张操作进刀手柄的手:“比如这台车床,加工小轴套外圆。难点在进刀的匀速和终点定位精度。能不能加装一个简易的限位挡块和微动开关,配合一个调速的小电机驱动进刀丝槓?工人只需装夹工件,启动,然后机器自动完成匀速进刀,碰到挡块自动停止、退刀?精度由机械挡块保证,比人手稳定!”
她又指向绕线机:“绕线,关键是排线的均匀和圈数精確。能不能做一个简单的、由小步进电机或棘轮机构驱动的排线架?圈数用机械计数器或光电开关计数?绕完设定圈数自动停止?”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装配区:“装配,最费眼力和手。能不能设计一些简单的、带定位夹具和微型气缸(或电磁铁)的『装配工位』?比如,先把外壳固定好,用气缸推动轴承压入到位,再用另一个工位压入磁钢…把十几个动作分解到几个简易工位,每个工位只做一两个简单动作,用脚踏开关或按钮控制气缸,工人只需取放零件和按按钮?这样,动作简单了,精度靠夹具保证,效率也能提高,更重要的是…能保护工人的眼睛和手指!”
秦淮茹的构想,如同一颗颗细小的星子,投射进这间被陈旧设备和沉重现实笼罩的昏暗车间。没有高深的plc,没有昂贵的伺服系统,只有最基础、最廉价的机电元件和巧妙的机械构思,目標直指最痛的点,解决最实际的问题!
吴广富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如同溺水的人看到了漂浮的木板!王守仁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他一拍大腿:“好!秦科长这个思路好!『点穴式』改造!哪里最痛治哪里!用最土的『铁疙瘩』和『小开关』,解决最实际的『痼疾』!成本低,见效快,工人也容易上手!”
路白看著秦淮茹在昏黄灯光下熠熠生辉的侧脸,看著她用最朴素的语言勾勒出最接地气的解决方案,心中涌动著难以言喻的激赏与骄傲。这不再是实验室里推导公式的工程师,而是在泥泞中寻找道路、为最底层工人爭取喘息机会的实践者!
“就这么办!”路白一锤定音,“吴厂长,立刻组织厂里的老师傅和技术骨干!王工、秦科长,你们牵头,傻柱配合!我们现场办公,从最痛的车床进刀精度和绕线排线开始,一个工位一个工位地啃!目標:用最短时间,最低成本,把秦淮茹同志这些『星星点灯』的想法,变成照亮你们车间的『星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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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巷攻坚”的號角在前进微型电机厂的弄堂车间里吹响。方案虽“土”,执行却绝不简单。每一个“点自动”的构想,都需要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智慧,以及与老师傅经验紧密结合的耐心磨合。
车床改造组:王守仁成了“土法上马”的总指挥。他带著厂里唯一一个懂点机械的老钳工孙师傅,围著那台老仪表车床打转。
“老孙,你看,进刀丝槓是现成的,关键是怎么给它安个『自动腿』。”王守仁比划著名,“用个小减速电机,功率不用大,能带动丝槓匀速转就行!调速?弄个简单的自耦调压器先对付著!”
“行!库房角落里好像有个报废台扇的马达,拆开看看转子还能不能用!”孙师傅立刻响应。
“限位挡块是关键!”王守仁指著车床导轨,“要用硬质合金做!位置要可调!微动开关动作要灵敏可靠!傻柱!去找点废的硬质合金刀头来!再拆俩行程开关!”
傻柱应声而去,在厂里堆积如山的废料堆里翻找,如同寻宝。
安装调试更是挑战。减速电机固定位置、皮带鬆紧、挡块安装精度、微动开关触发力度…都需要反覆调整。王守仁和孙师傅趴在地上,满手油污,一遍遍测试进刀速度和停止位置。第一次试车,挡块没调好,车刀“咣当”一声撞上工件,差点崩刀!
“他娘的!再来!”王守仁抹了把汗,毫不气馁。孙师傅也较上了劲,拿著銼刀一点点修磨挡块角度。终於,在第五次调试后,车刀稳稳地停在距离工件端面0.02毫米的位置上,分毫不差!
“成了!”王守仁兴奋地低吼。操作车床的青工小王,看著机器自动完成了他最头疼的进刀动作,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绕线机组:秦淮茹的战场更需巧思和耐心。绕线排线均匀是老大难。她带著厂里一个心思灵巧、但只有初中文化的年轻女工小芳攻关。
没有步进电机?秦淮茹的目光落在绕线机原有的手摇柄上。“小芳,我们不动主轴,只改造排线机构。用齿轮变速,把手摇柄的旋转,变成排线导轮的左右移动!就像…像老式缝纫机走针那样!”
她找来废旧闹钟里的齿轮组,比划著名传动比。小芳虽然不懂高深原理,但动手能力极强,在秦淮茹的指导下,用薄铁皮敲打、钻孔、製作支架,把大小齿轮组合起来,巧妙地连接到排线导轮的滑轨上。
“圈数计数呢?”小芳问。
“用这个!”秦淮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从旧设备上拆下的机械计数器,“把它串联到主轴传动链里!主轴转一圈,它跳一个字!设定好圈数,快到时提前减速,最后用个微动开关切断主轴电机电源!”
调试过程同样充满“土味”智慧。齿轮嚙合不好,噪音大,排线有顿挫。秦淮茹和小芳一点点调整齿轮间隙,给滑轨上油。计数器有时会跳字不准,她们就反覆检查传动是否打滑。当第一只线圈在“半自动”的绕线机上均匀、紧密地缠绕完成,计数器准確归零停机时,小芳高兴得跳了起来,布满油污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秦工!它自己会绕了!绕得比我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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