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扎根(2/2)
“好!好一个『模块化、低成本』!好一个『立足匱乏』!”钱教授连连点头,眼中满是讚赏,“这个课题好!有很强的现实意义和推广价值!这才是真正的工业设计!解决真问题,用真办法!”他用力拍了拍路白的肩膀,“大胆去做!需要什么支持,儘管提!实验室的设备、材料,优先供你使用!”
路白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钱教授的支持,是他在京城这片“深水”中,找到的第一块坚实的礁石。
课题確定后,路白立刻投入了忘我的工作。他仿佛又回到了轧钢厂仓库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白天,他泡在图书馆,查阅国內外关於简易机械传动、人力/畜力利用的文献资料,尤其是苏联早期农垦建设中的一些土法机械经验。他如饥似渴地吸收著知识,但眼光始终聚焦在如何与中国的农村实际相结合。
更多的时间,他是在学校的金工实习车间和钱教授提供的简易实验室里度过的。这里没有轧钢厂仓库的炉火和石臼,但有更精密的台钳、小型车床、钻床和丰富的工具。路白穿著沾满油污的工装,手上很快又磨出了新茧。他收集来各种废旧自行车轮盘、链条、轴承座、废弃的小齿轮,还有从学校废料堆里淘换出来的各种边角料。他拆解、测绘、改制、组装、测试……
他的工作檯成了一个小型的“废料加工厂”。他按照脑海中的构思,一点一点地搭建著那个核心传动模块的雏形。计算齿轮比,优化链条传动效率,设计简易离合装置,確保在人力或畜力驱动下能平稳输出足够的扭矩。每一个零件的改制,每一个连接的紧固,都凝聚著他的思考和汗水。
赵工被路白的实干精神打动,经常利用课余时间过来帮忙,贡献他在机械厂积累的装配经验。张总工偶尔也会驻足观看,看著路白用简陋的材料捣鼓出精巧的结构,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有不解,也有隱约的触动。
然而,並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一天下午,路白正在车床上小心翼翼地车削一个废旧轴承座的內孔,试图將其改造成一个適配器。吴教授的身影出现在车间门口。他皱著眉头,看著路白工作檯上那些沾满油污的废旧零件,再看看路白专注而投入的样子,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不赞同的神情。
“路白同学,”吴教授的声音带著一丝惯有的矜持和批评,“这就是你选的课题?捣鼓这些…破烂?”他走近几步,拿起一个用自行车链轮改制的齿轮,掂量了一下,语气带著明显的轻蔑,“耗费这么多时间和学校资源,就为了做出一个…可能还不如老式水车效率高的东西?这能有什么技术含量?对国家的工业化有什么实质贡献?”
路白停下手中的操作,关掉车床。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机油味瀰漫在空气中。他转过身,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静的坦然。他拿起旁边一张画满了结构简图和计算草稿的图纸,递给吴教授。
“吴教授,这不是破烂,这是基於特定需求的设计原型。”路白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它的技术含量,不在於用了多么先进的材料或工艺,而在於如何用最低的成本、最易获得的材料,解决农村最迫切的动力短缺问题。图纸上有传动比计算、扭矩分析、效率模擬估算。我们追求的不是理论上的极限效率,而是在现实约束下的『可用』和『够用』。”
他指著图纸上一个模块化接口的设计:“比如这个,设计成標准接口,同一个传动核心,换上不同的作业头,就能抽水、脱粒、甚至驱动小型磨盘。这难道不是一种更灵活、更適应分散小农经济现状的思路吗?难道一定要等国家配发昂贵的、可能水土不服的小型柴油机,才是唯一的出路?”
路白的反驳,没有高谈阔论,只有实实在在的设计思路和基於现实需求的考量。他直视著吴教授:“国家的工业化,不仅仅是建几个大厂,引进几条先进生產线。它更应该是让最基层的生產力得到解放,让最广大的农民兄弟能稍微直起一点腰!这套装置,如果能推广开,也许效率比不上进口机器,但它能在成千上万个缺油少电的村庄里,实实在在地减轻一点劳苦,提高一点效率。涓涓细流,匯成江海。这算不算贡献?”
吴教授被路白这番立足实际、逻辑清晰的反问顶得有些语塞。他习惯性地推了推金丝眼镜,看著图纸上那些虽然粗糙但思路严谨的设计,再看看路白那双沾满油污却无比清亮的眼睛,以及工作檯上那些被赋予了新生命的“废料”,一时间竟找不到更犀利的言辞来反驳。他最终只是冷哼一声,放下图纸:“想法很『美好』,但现实很骨感。农村的问题,不是靠几件小发明就能解决的。你的精力,还是应该放在更有价值的方向上。”说完,转身离开了车间。
路白没有在意吴教授的离去。他拿起那个刚刚车好的轴承座適配器,仔细检查著內壁的光洁度。指尖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和打磨后的微温。他想起秦淮茹信中那句“根在土里,星火在”。是的,他的根,不在那些光鲜的掛图上,不在虚无縹緲的宏大敘事里,就在这沾满油污的双手上,就在这堆变废为宝的零件里,就在那片需要被看见、被帮助的广阔土地上。
他重新启动车床,轻微的嗡鸣声再次响起。车刀旋转,细碎的铁屑飞溅。路白专注地盯著切削点,眼神锐利而沉静。他正在用行动,在这所代表“先进”的学府里,在质疑和不解的目光中,深深地扎下自己的根。这条根,连接著轧钢厂的炉火,连接著田野的渴望,也连接著他心中那束永不熄灭、必將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