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课堂交锋(1/1)
京城工业大学的阶梯教室,窗明几净。春日暖阳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洒进来,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瀰漫著书本纸张、粉笔灰和淡淡墨水的味道,与轧钢厂仓库里那股混合著废渣、药膏和汗水的独特气息截然不同。路白坐在靠窗的位置,深蓝色的中山装洗得发白,却熨烫得一丝不苟。他摊开笔记本,钢笔吸饱了墨水,目光平静地注视著讲台。周围是或专注或漫不经心的同学们,包括神情各异的赵工、张总工和陈干部。
讲台上,吴教授一身笔挺的深色中山装,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依旧。他正讲授《现代工业技术发展前沿》,语调抑扬顿挫,充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巨大的黑板上,用粉笔精心绘製著复杂的图表和流程图,旁边掛著几幅手绘的大型掛图,展示著国外最新的自动化生產线原理图、精密仪器构造示意图,以及穿著整洁工装的外国工程师在明亮厂房里工作的场景照片(显然是翻拍自国外期刊)。吴教授手持细长的教鞭,点指著掛图,描绘著一幅令人嚮往的现代化工业图景。
“同学们!”吴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著一种强烈的使命感,教鞭在黑板上“篤篤”敲击著,“纵观世界工业发展史,每一次质的飞跃,都伴隨著核心技术的突破和管理理念的革命!从蒸汽机到电气化,从福特流水线到丰田精益生產,莫不如是!我们国家要实现工业现代化,迎头赶上世界先进水平,靠什么?靠关起门来搞『土法』?靠手工作坊式的『经验』?不!”他猛地一挥手,语气斩钉截铁,“那是死路一条!是技术上的近视,是思想上的保守!”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最终落在了路白身上,语气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誚:
“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到,工业发展有其客观规律!必须依靠科学!依靠系统!依靠引进、消化、吸收最先进的技术和管理!任何试图绕过这个规律,寄希望於所谓『自力更生』搞出来的『土特產』,或许能在特定时期、特定条件下解决一点燃眉之急,”他手中的教鞭指向一张展示国內某工厂简陋车间的照片掛图,“就像这些依靠废旧物资、手工敲打出来的『应急品』,或许能一时缓解局部困难,但其性能、质量、標准化程度,根本无法与成熟的工业產品相提並论!更谈不上什么技术含量和发展前景!沉迷於此,只会让我们在低水平上重复,浪费宝贵的资源和时间!甚至会阻碍我们真正融入世界工业发展的主流!这是思想上的惰性,是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
虽然没有点名“轧钢防护膏”,但“废旧物资”、“手工敲打”、“应急品”、“土特產”、“绊脚石”这些词,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路白和他带来的成果。教室里的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而凝重。不少学员的目光投向路白,有好奇的探究,有含蓄的同情,也有如张总工般陷入思索的沉默。陈干部则微微低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著什么,仿佛吴教授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科玉律,刻意避开与路白眼神接触。赵工则眉头紧锁,攥紧了拳头,似乎对吴教授轻蔑的语气感到愤懣,却又不知如何反驳这看似“高大上”的理论。
路白静静地坐著,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慍怒,平静得如同一泓深潭。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地隔著布料按了按怀中那个装著青丝和防护膏样品的搪瓷缸的位置,仿佛在汲取某种来自泥土深处的沉静力量。吴教授的话,犀利、尖锐,包裹著“科学”、“规律”、“世界主流”等光鲜的词汇,带著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这与他离开京城前的那场爭论一脉相承,只是此刻,吴教授的攻击更加系统化、理论化,也更具有意识形態的压迫感。他试图用“现代化”的宏大敘事,彻底否定“土法”在特定歷史条件下的合理性和价值,將其钉在“落后”、“保守”的耻辱柱上。
“因此!”吴教授的声音充满了总结性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教鞭重重敲在黑板上,粉笔灰簌簌落下,“我们学习的目的,就是要解放思想,打破桎梏!要深刻理解並掌握现代工业的核心要义——標准化、流程化、信息化!要坚定不移地走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的道路!这才是通往工业强国的唯一坦途!任何固守本土经验、抗拒先进潮流的想法和行为,都是我们必须警惕、必须克服的思想障碍!是阻碍歷史车轮前进的螳臂!”
下课铃声適时响起,打断了吴教授慷慨激昂的结语。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更多的是收拾书本和笔记本的窸窣声。学员们陆续起身,低声交谈著离开。陈干部第一个凑到吴教授身边,满脸堆笑地请教著什么。张总工若有所思地合上笔记本,看了路白一眼,默默离开。赵工走到路白身边,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口气走了。
路白没有立刻起身。他坐在那里,看著黑板上那些复杂的图表和掛图上光鲜亮丽的国外工厂,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笔记本。上面没有画复杂的流程图,只记录著几个关键名词和吴教授的核心论点,字跡沉稳有力。他指尖摩挲著笔记本粗糙的纸张,感受著那与掛图光滑表面截然不同的质感。
吴教授描绘的“坦途”固然诱人,但那掛图上的世界,离轧钢厂仓库里那口翻滚著深褐色膏药的铁锅,离那群用血肉之躯抡起石臼的工友,离老赵师傅腰间的剧痛和老李儿子高烧时惊厥的脸庞,太远太远了。那是一条建立在充足资金、先进设备、成熟技术引进基础上的道路。而在1963年春天的中国,在无数像轧钢厂一样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基层厂矿,这条路,更像是一个遥远而奢侈的梦。
他轻轻按了按胸口。搪瓷缸里,秦淮茹的青丝和那块深褐色的“防护膏”样品,无声地传递著来自泥土的温度和力量。那是绝望中淬链出的智慧,是根植於现实的生存之道。它或许“土”,或许不够“標准”,但它真实地守护过生命,为一个厂子搏出了生路。
吴教授將这条路斥为“绊脚石”。但在路白心中,这恰恰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工人、技术人员在困境中摸索出的、不能被轻易抹杀的“路基”!
他缓缓合上笔记本,站起身。目光扫过吴教授被簇拥的背影,眼神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淬火后的清醒和更加坚定的信念。
京城的水,果然深。思想交锋的战场,比轧钢厂的炉火更灼人。但他路白,已经不再是那个只带著一腔热血的年轻人。他带著泥土里长出的“根”和淬链过的“星火”而来。
这场关於道路的爭论,才刚刚开始。他不会退缩。他要在这看似先进的殿堂里,用事实,用逻辑,用轧钢厂那片土地上燃烧过的火焰,发出属於自己的、不容忽视的声音!他不仅要学习那些“洋法”,更要证明,那条扎根於泥土、自力更生的路,同样通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