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只有皇帝理解皇帝(1/2)

朔风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著奉天殿前广场上肃立的洪武君臣。天幕高悬,这一次的光影却割裂得惊心动魄,如同將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粗暴地缝合在一起。

左半幅,是倾尽国力堆砌的极致繁华。

龙江关水门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洞开,接纳著来自深海的庞然巨物。

郑和的宝船舰队缓缓驶入,如同移动的钢铁山峦,硬生生挤占了半幅天幕。巨大的船身雕樑画栋,九桅巨帆鼓胀如云,遮天蔽日,其上绣著的金色蟠龙在风中狰狞欲飞。

甲板上堆积如山的,是足以晃人眼的奇珍:雪白温润的象牙綑扎成垛,斑斕夺目的宝石在粗糙的木箱里流淌著虹光,甚至还有一头被铁链锁住、躁动不安的“麒麟”(长颈鹿),引来岸上人群阵阵惊惶又好奇的骚动。

码头之上,乌泱泱跪伏著奇装异服的异邦使臣,高鼻深目者有之,捲髮黧黑者有之,他们以夸张的姿势匍匐在地,用生硬古怪的腔调齐声高呼,声浪透过天幕传来,带著一种令人窒息的喧囂:“永乐大帝!四海共主!万寿无疆!”

这呼喊,与其说是敬畏,不如说是对绝对权力与財富的顶礼膜拜。每一艘宝船,每一件珍宝,每一个匍匐的身影,都在无声地宣告著一个帝王超越汉唐的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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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半幅,却是敲骨吸髓后的炼狱人间。

视线陡然南移,落在大明疆域的西南边陲——广西柳州。没有阳光,只有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著焦黑冒烟的田野和坍塌的茅屋。土地龟裂,寸草不生,饿殍的轮廓在荒草丛中若隱若现。

一群面如菜色、形销骨立的农夫,眼中燃烧著绝望的火焰,他们手中没有农具,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烧的税册和削尖的竹矛!一面用破布歪歪扭扭写就的“抗捐求生”大旗,在滚滚浓烟中猎猎作响,与远处地平线上官军森冷如林的刀枪箭簇形成绝望的对峙。

镜头残酷地推进,聚焦在一个坍塌的穀仓旁:一个瘦得只剩下骨架的孩子,蜷缩在冰冷的灰烬里,小手徒劳地在滚烫的余烬中扒拉著,试图寻找一粒未被烧焦的救命粮。他喉咙里发出幼兽濒死般的呜咽,与风中传来的、远处妇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混杂在一起,匯成一支地狱的輓歌,狠狠刺穿著每一个观看者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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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勛贵班列前方,长兴侯耿炳文这位以善守著称、深知民力为守城根本的老將,此刻白的鬍鬚都在微微颤抖。

他指著天幕上那割裂的景象,声音乾涩发紧,带著难以置信的沉痛:“宝船入港,万邦来朝……何等风光!可这风光的底下,竟是柳州的……白骨露野,易子而食?!”

他身边的武定侯郭英脸色铁青,紧抿著嘴唇,目光死死钉在柳州那面“抗捐求生”的破旗上,仿佛看到了自己曾经征战过的、那些被元末暴政逼反的赤地千里。

这些见惯了沙场血火的老帅,此刻却被这民生凋敝的惨景震得心头髮寒。繁华与死寂,强盛与崩坏,被这天幕硬生生撕裂开来,血淋淋地呈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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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臣班列前端,户部尚书滕毅的身影如同一尊凝固的石像。宽大的緋色官袍袖中,一卷翻得起了毛边、书页泛黄的《汉书》被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微微颤抖著。

他的目光没有看那奢华的宝船和匍匐的使臣,而是死死锁在柳州那焚毁税册的冲天火光和扒食灰烬的孩童身上。那瘦骨嶙峋的孩子,仿佛与史书上记载的汉武帝末年“民卖爵赘子以接衣食”、“城郭空虚,民多流亡”的惨景重叠在了一起。

袖中的《汉书·食货志》变得滚烫沉重,仿佛有太史公悲愤的嘆息透过书页传来。汉武故事,前车之鑑!北逐匈奴,凿空西域的赫赫武功背后,是“海內虚耗,户口减半”的触目惊心!眼前这天幕上的“永乐盛世”,不过是歷史车轮下又一次残酷的轮迴!一种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攫住了这位掌管大明钱粮的户部老尚书,让他几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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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急转,切入金陵深宫——东厂番子如夜梟般穿梭於詔狱迴廊,铁链拖地声刺耳欲聋;锦衣卫镇抚司內烙铁灼肉的青烟混著惨嚎,从窗缝渗出;一卷卷誊抄著“誹谤君父”“暗通藩王”的罪状密档,流水般呈递至永乐帝的御案前。

而此刻因为奉天殿著火一直没钱重修,皇帝只能在一座小得多的宫殿暖阁內办公,朱棣的三个儿子正跪在冰冷金砖上:太子朱高炽面色苍白,冷汗浸透中衣;汉王朱高煦梗著脖子,眼底翻涌著不甘的戾气;赵王朱高燧垂首缩肩,指尖却神经质地抠著蟒袍绣纹。

洪武十三年的奉天殿內——

“陛下!”都御史景清猛地踏前一步,緋袍因激愤而簌簌抖动。

他指著天幕上三子跪地的画面,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割开奉天殿的死寂:“汉武晚年巫蛊之祸,长安喋血数万!根源何在?穷兵黷武致海內虚耗,奸邪乘隙构陷东宫!”

他目光如电,直刺天幕上锦衣卫刑具的特写:“今观永乐之世,何其酷肖!为弹压四方,永乐帝乃设东厂如群鼠窥伺,纵锦衣卫如虎狼横行!詔狱夜哭,白綾悬樑,多少忠良成『巫蛊』之下的戾太子冤魂?!”

他猛地转身,朝御阶上朱元璋重重叩首,额角触地有声:“更可怖者,乃在天家萧墙!太子仁弱而汉王跋扈,赵王阴鷙!三龙夺嫡之局已成!陛下请看——”

景清手指颤抖地指向天幕上朱高煦眼中那毫不掩饰的野心,“此子神情,与当年燕王刘旦(汉武帝第三子,谋反)覬覦神器时何异?!若国本动摇,兵连祸结,则柳州民变未平,北京宫闕恐先染血!此非臣危言耸听,乃汉武血泪斑斑之殷鑑!”

刑部尚书沈立本鬚髮皆张,抱笏出列。他袖中滑落一份誊抄的汉史奏章抄本,正是《轮台罪己詔》残篇。“陛下!”沈立本声音沉痛如丧钟,“汉武征伐一生,晚年终悟『扰劳天下,非所以安民也』,乃有轮台之悔!然太子已歿,国本倾颓,纵有悔意,社稷已伤!今观永乐:柳州烽烟是其『轮台警钟』,然其可曾止戈?可曾恤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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