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孝陵孤影,老朱的执念(2/2)

龙椅之上,朱元璋的目光並未在天幕上那营建北京紫禁城的喧囂景象中停留。他的视线,如同穿透了时空的壁障,牢牢锁定在另一个地方——南京钟山南麓,那座正在他亲自督造下、一砖一石垒砌起来的巨大陵寢:孝陵!

“老四……迁都了……”这四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臟,“他把他的根……他子孙后代的根,都拔了!挪到那苦寒的北地去了!”

天幕上徐皇后梓宫移葬北京天寿山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那不仅仅是一个皇后的安眠,更是一块投向深潭的巨石,预示著未来將有更多的、属於朱棣这一支帝系的棺槨,重重叠叠,落在那片陌生的北地山峦之下,筑起一片新的、与他朱元璋毫无关係的皇家陵区!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的失落与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位开国之君。他仿佛看到了百年之后,自己这耗费无数心血、象徵著大明开国伟业的孝陵:

宏伟的神道上,石像生依旧肃立,却再也等不来后世子孙浩浩荡荡的祭拜鑾驾,只有山风呜咽,落叶萧萧。

享殿巍峨,金碧蒙尘,繚绕的香菸断绝,只剩下空寂的迴响。

巨大的宝顶孤悬於钟山怀抱,在江南的烟雨迷濛中,静默地面对著千山万水的阻隔。

而他的儿子(朱棣)、孙子(朱高炽)、重孙子(朱瞻基)……乃至后世流淌著他血脉的大明皇帝们,都將长眠於遥远的、寒冷的北京天寿山下!他们的陵寢彼此守望,环绕著朱棣的“长陵”,形成一个属於永乐帝系的、新的“祖宗之地”!而他朱元璋,大明太祖高皇帝,竟成了孤悬南都、无人问津的“前朝旧陵”!

“咱活著的时候,盼著儿孙绕膝,共享天伦……”朱元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捻著身上明黄龙袍的下摆,昂贵的绸缎在他巨大的指力下发出细微的呻吟,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一股浓烈的、属於淮西老农的悲愴涌上心头,“死了……死了难道就落得个孤坟野鬼的下场?连个……连个清明时节给咱添把土、烧炷香的亲儿孙……都隔著千山万水?!”这念头带来的锥心之痛,远胜千军万马的衝杀!这是对他毕生奋斗、对血脉延续终极意义最残酷的嘲弄!

他猛地想起了自己亲自擬定、勒石刻碑、供奉於太庙的《皇明祖训》。那里麵条条款款,事无巨细,从皇位继承到藩王规制,从官员任免到百姓教化,无不包罗,试图为后世子孙立下万世不易的规矩,確保朱家江山永固如铁桶!

他曾经是何等自信,以为这凝聚了他一生智慧与铁血手段的训示,足以让子孙奉若神明,不敢越雷池半步!

可天幕呢?天幕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尸骨未寒!仅仅是尸骨未寒啊!他亲自选定的继承人,皇太孙朱允炆,就在齐泰、黄子澄那帮书生的攛掇下,迫不及待地举起了削藩的屠刀!將《皇明祖训》中关於藩王护卫、不得擅削的条款,视若无物!將他对儿孙的拳拳维护之心,踩在脚下!“忠”?在至高权力的诱惑和书生的“大义”面前,何其脆弱!何其可笑!

就在这极度的悲愤与对“忠”的彻底失望中,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在绝望深渊里挣扎时抓住的一根带刺的藤蔓,顽强地冒了出来,刺痛了他,却也带来一丝扭曲的希望:

“忠靠不住……那孝呢?!”

朱元璋浑浊的老眼中,骤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坐直了佝僂的身体,仿佛枯木逢春,一股狠戾而精明的气息瞬间取代了刚才的颓唐。手指急促地、带著某种疯狂韵律敲击著冰冷的紫檀木扶手。

“对!孝!百善孝为先!天地至理!”他心中狂吼,“咱若在《皇明祖训》里再添一条,不,是著重强调、用血刻下一条:凡我朱家子孙,无论身居何位,九五之尊亦罢,龙驭上宾之后,其灵柩必须归葬南京孝陵之侧!生为大明君,死为孝陵魂!永世不得另择他处安葬!”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甚至带上了几分农民面对狡诈世道时练就的、近乎无赖的精明:

“迁都?行!活著你爱去哪当皇帝去哪!咱管不了你活著享受哪里的繁华!但死了,骨头得给咱埋回来!埋在咱眼皮子底下!这是孝道!是人伦!是天经地义!”

朱元璋的呼吸都因这“绝妙”的主意而变得粗重急促,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咱就不信,后世那些不肖子孙,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背上一个『不孝』、『背弃祖宗陵寢』的万世骂名!这可比那虚无縹緲的『忠』实在得多!也狠得多!毕竟……毕竟这可是关乎他们自己死后能不能进祖坟、能不能享受后世皇家香火祭祀的大事!看谁敢不掂量掂量!”

这个念头,如同在无边无际的孤独荒野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篝火。

朱元璋越想越觉得抓住了救命稻草,甚至开始在脑海中盘算这条祖训该如何措辞才能滴水不漏,如何刻石才能万世不朽,如何昭告天下才能让后世子孙想赖都赖不掉……那枯瘦的手指在龙袍上无意识地划拉著,仿佛在起草那决定后世帝王埋骨之地的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