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欲借高名谋后路,却闻死志付痴皇(2/2)

向纯心中一嘆,是啊,竹林早已蒙尘,七贤零落。

父辈们的风流与风骨,留给他们这些后人的,却是沉重到无法喘息的枷锁。

向纯深知,父亲那一代人的所谓风流,其核心是对司马氏篡逆的无声批判。

可到了元康年间,洛阳城中的新一代士人,嘴上模仿著竹林风度。

学的却只是服散、裸裎相对的放荡形骸,內里却再无半分对社会黑暗的批判,反而是同流合污。

甚至可以说,这些元康士人,就是社会动盪的根源!

而他之所以愿意为刘奚奔走,是因这些时日相处下来。

他亲眼见识了那刘奚的才智,更看到了他內里的那份仁善。

向纯相信,这样一个人物,或许真能在这乱世之中,走出一条不同的路。

和这些元康士人,完全不一样的路。

向纯却不知,那个被他视作仁善的少年,此刻正带著满腔的杀机,盘算著如何在河东,发一笔横財。

而向纯此来,是想借势。

刘奚借重他的名望,而他,则想借重嵇绍的名望。

嵇绍的刚直公正,在整个晋国朝野都是出了名的。

他数次不畏强权,直言进諫,早已成了朝中一股清流的砥柱。

最难得的是,他一个不通武艺的文人,却因这份刚正,在宿卫宫城的禁军之中,有著无人能及的声望。

这份声望,是如今的刘奚远远无法比擬的。

刘奚的威望,仅限於他亲手打造的那几十名悍卒,最多再加上因刘玄手下那部分禁军。

当初长沙王司马乂將率禁军出征,討伐司马颖。

临行前,司马乂问麾下诸將:“谁可为我军都督?”

诸將齐声答曰:“愿嵇侍中戮力前驱,死犹生也!”

也正是因此事,司马颖得胜后,第一时间便將嵇绍贬为了庶人。

可要借重嵇绍,谈何容易。

向纯深知自己这位故人之子的脾气,刚直不阿,像极了他的父亲。

向纯的身子微微前倾,他看了一眼门外,確认无人窃听,才重新將目光转回嵇绍身上。

“延祖,如今这洛阳城中,人人只知有鄴城的皇太弟,有城內的东海王,却不知有御座上的陛下。我既为臣,试问忠心当奉何人?”

这句话,问到了嵇绍的根本。

嵇绍沉默了许久,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此言如击心扉,恰似一问,问尽我平生。”

他端起茶杯,看著升腾的热气,仿佛在看自己模糊不清的过往。

“我这一生,都在想这个忠字。你也知道,我嵇家与司马氏,有杀父之仇。可先父临刑前,又將我託付山公,命我侍奉新朝。我仕於晋,食晋禄,是为不孝;可若不仕,便是违背父命,同样是不孝。”

他看著向纯,眼中是化不开的挣扎。

“我也曾痛不欲生,不知心应向谁——该守著那早已覆灭的旧国,还是向那杀了我父亲的新朝效命?”

嵇绍的目光,忽然变得清澈而释然。

“直到我见到了陛下。我才发现,陛下他……心思单纯,並无过错。他对我亦推心置腹,从未有疑。我所有的仇与恨,与当今陛下无关。那一刻,我便想通了。”

向纯的心沉了下去,他已经预感到了答案。

嵇绍抬起头,直视著自己的故友,给出了他那个酝-酿了一生的问题的答案。

“所以,你问我忠心当奉何人。不是为鄴城,也不是为这东海王府。是为御座上的可怜人罢了。”

“那你……”

嵇绍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神情平静得如同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大不了一死而已。”

他將茶杯轻轻放回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先父终生,守者风骨,执者义。我嵇绍平生,所欲无他,不过一字忠。彼守义而死,我亦能以死守忠。”

向纯在心中苦笑。他自己若不是为了辅佐刘奚那个前途未卜的少年,又何尝愿意回到这洛阳的泥潭。

在东海王司马越的眼皮底下,当这个有名无实的尚方丞?

可眼前这个兄长,这个比谁都看得清楚的嵇延祖,竟打算为一个傻子,赔上自己的性命。

谁看不出来?这天下,最终只会是司马越或司马颖的。

忠於一个註定要被废黜的皇帝,除了赔上身家性命,换一个忠烈的虚名,还有何意义?

劝说的话,涌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能说什么呢?去劝一个坚守大义的人,放弃他的大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