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狂生自来作阶石,一朝扬名洛水滨(2/2)

这几人,无一例外,都出身於汉末以来便名士辈出的潁川郡。

而钟雅这个名字,让他几乎立刻联想到了那个终结了蜀汉国祚的男人——钟会。

此人,极有可能是钟会的同族亲眷。

看来这是一个以潁川士族为核心的圈子,那么很显然,其他几个圈子都是类似的。

“彦胄兄,”荀蕤上前一步,笑著对钟雅说道,“我来为你引荐一位新朋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刘奚身上,带著审视、好奇与探究。

刘奚他上前一步,声音平静而清晰。

“刘奚,见过诸位。”

钟雅微微頷首,目光中带著询问。

刘奚直起身,报出了自己的家门,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先主之后,北地王之孙。”

此言一出,在座的眾人,脸上都浮现出混杂著惊讶、瞭然的复杂神情。

这个身份尊贵而又卑贱,十分敏感。

钟雅眼中精光一闪而过,隨即恢復了平静。

他放下酒觴,郑重地回了一礼:“原来是故汉宗亲,失敬了。”

就在这微妙的平衡即將建立之际,一阵放浪形骸的大笑声,粗暴地撕裂了河畔的雅致氛围。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闯入了钟雅所在的这个圈子。

此人衣衫不整,外袍的系带早已散开,半边肩膀和胸膛都裸露在外。

头髮更是凌乱,发冠歪斜,几缕湿透的乱发黏在因药物而异常潮红的额头上。

“诸君!诸君!”

来者高举著一个精致的白玉小盒,声音嘶哑而亢奋。

“何必饮此凡水浊酒?来与我共登逍遥之境,服此神丹,则天地为我庐,万物为我友,何等快哉!”

他所说的,正是当时在士族间极为盛行的五石散。

钟雅的眉头瞬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不快。

然而圈子里的其他人反应却各不相同。

几位看起来更为年轻、心性不定的士人,脸上竟露出了几分好奇与意动之色。

庾亮甚至忍不住开口问道:“此物当真有如此奇效?”

那放荡子见有人响应,更是得意,打开了玉盒,便要分发。

“一试便知!保证让足下神游太虚,飘飘欲仙!”

刘奚一看这神態,就知道这人肯定是溜大了。

当然在这个时代服五石散变得如此癲狂,反而是一种风尚。

但是作为一个后世之人,刘奚对这种毒物厌恶到了极致。

“诸位,此物不可轻试。”

他站起身,目光先是扫过那几位意动的士人,隨后才落在那放荡子的身上。

“药者,所以治病,非所以为乐。此物性烈,久服必將掏空臟腑,侵蚀心智。足下神情亢奋,步履虚浮,已是药石攻心之兆,若再不节制,恐大祸不远。诸位若为一时之快而染指,是拿自己的性命与前程玩笑。”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场间那点躁动的火苗。

庾亮脸上露出羞愧之色,默默地缩回了手。

那放荡子本已打开的玉盒僵在半空,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中骇人的亮光变成了凶光。

他一寸一寸地转过头,赤红的双目死死地盯著刘奚。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败坏我的雅兴,扫大家的兴致。报上名来。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竖子,敢在此大放厥词!”

“先主之后,北地王之孙,刘奚。”

那放荡子听到这个名號,先是一愣,隨即,爆发出了一阵极其刺耳的大笑。

“哈哈哈哈!那你可识得我,我乃陈郡何离。”

何离的笑声尖利而刺耳,“我以为你是谁,原来是那个贩履织席之辈的后人!”

他拖长了音调,极尽嘲讽之能事,然后猛地收敛笑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亡国贱俘。”

笑声戛然而止。

整个河湾,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被这两句恶毒咒骂钉在原地的刘奚身上。

荀蕤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一步上前,挡在刘奚身侧,低声而急切地劝道。

“莫与他一般见识!此人服散过度,早已神志不清,言语顛倒。”

晋代重孝,这种侮辱先人的事情,导致流血事件也屡有先例。

钟雅也皱起了眉头,在座的都是些雅士,如此狂悖,实在是过於难看了。

刘奚却轻轻按住了荀蕤的手臂,示意他不必多言。

陈郡何离。

刘奚对当下的门阀世家不甚了了,但他对三国末期到西晋初年的那些关键人物,这些资料瞭然於心。

陈郡何氏,在晋代最出名的人物,不就是那位以奢侈无度闻名於世的何曾吗?

一个典故瞬间从刘奚的脑海中跳了出来,日食万钱。

何曾每天伙食费销高达一万钱,还抱怨说:“没有地方可以下筷子。”

在何曾的时代,一万钱是惊人的购买力,足以维持寻常百姓数年的生计。

何曾的后人皆追求奢靡和排场,被视为晋代墮落腐败的根源之一。

原来是这位食万公的后人。

刘奚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

想用出身来互相伤害吗?那便来吧,谁还没点黑歷史。

再说,自己本来就是打算藉此机会扬名的,你一个垫脚石主动跳出来,此时不踩,何时踩。

踩了安乐公府那几个蠢货不过拿到几万钱而已,踩了此等人物,收益可不止几万钱。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食万以肥其腹,未见以益於政;折履以济其行,或可以度於世。”

第一句出口,何离的狂笑便僵在了脸上。

周围的士人更是神色剧变,他们如何听不出这日食万钱的典故,这正是何氏一族引以为傲却又备受非议的家族標籤。

这还没完,刘奚向前踏出半步,又发出了质问:

“古人耻尸位素餐,尔今日承其素餐而加尸位,是增其耻也。食万之祖,犹能参议庙堂;服五石之子,只会搅扰宾筵。以祖之能,掩子之不能;以子之狂,污祖之名。”

尸位素餐四个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铁针,精准地刺入了何离的耳中。

餐字,更是巧妙地与他祖先的典故联繫在了一起,讽刺意味瞬间拉满。

这最后一击,彻底击溃了何离本就脆弱的神经。

他祖先的奢侈,好歹建立在位极人臣的功绩之上。

而他自己,除了继承了奢侈的习性,將食物换成了丹药,一事无成。

这对比太过残酷,这羞辱太过尖锐。

何离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张因药力而涨红的脸,此刻由青转白,最后在极度的愤怒与羞辱中,两眼一翻,竟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何离直挺挺倒下的那一刻,刘奚自己也愣住了。

他只是想將对方的侮辱原封不动地,甚至加倍地奉还回去。

在刘奚看来,何离的家世和行为就是一个巨大的破绽。

他要做的,就是精准地点击这个破绽,造成暴击。

他预想过何离会暴跳如雷,会语无伦次地反骂,甚至会衝上来动手。

却唯独没想过,对方会直接被他几句话给说倒了。

刘奚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么不禁骂?

对於这些士人而言,眾目睽睽之下被指责德行有亏,这种精神上的打击,远比皮肉之苦要沉重得多。

就在有人准备上前查看何离状况时,倒在地上的何离却忽然抽搐了一下,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

他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头髮更加散乱。

何离不敢再看刘奚一眼,甚至不敢看钟雅和荀蕤,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那副癲狂囂张的气焰,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难堪与怨毒。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灰溜溜地离去。

但他没有。

在眾人复杂的目光中,何离踉踉蹌蹌地走到了人群的边缘,躲到一棵柳树下的阴影里。

在那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他颤抖著手,再次打开了那个白玉小盒。

也不管剂量,抓起一把丹丸就胡乱塞进了嘴里。

然后拿起席上的一壶酒,大口地灌了下去。

很快药物开始起效,何离眼神也重新变得涣散而迷离。

他靠著树干,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刚才那场对决,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梦。

刘奚静静地看著这一幕,心中的震撼,远比刚才何离倒下时更加强烈。

他几乎是无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呢喃了一句。

“难怪这朗朗乾坤,竟会在胡人的铁蹄下沉沦数百年。”

荀蕤在旁边先是一愣,隨即重重地拍了拍刘奚的肩膀,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快意。

“贤弟说得好!太痛快了!”他压低声音,但兴奋之情溢於言表。

“对付这等无礼狂徒,就该用这般雷霆手段。”

此时,钟雅也缓缓走了过来。

他的目光中没有荀蕤那样的激动,却多了一种深沉的欣赏。

“你今日之辩,非只在痛快二字,这一荣一耻,一褒一贬,高下立判。”

刘奚虽然贏了,却没有任何快意,因为他看到何离身边很快聚拢了一群人,分食五石散,飘飘欲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