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宋人文章托汉相,三寸之舌论乾坤(2/2)
这番话半是感慨,半是倾诉。
“家父身在机枢,如履薄冰。我虽名为清贵郎中,实则困於故纸堆,於国事分毫无补,只能坐看社稷倾颓,又能如何?”
荀蕤自嘲地摇了摇头,声音中透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成都王英武,东海王谦恭,皆是一时人杰,却將才智尽用於兄弟鬩墙,何其悲也!”
刘奚瞬间就听懂了荀蕤言语背后的潜台词。
用他前世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凡尔赛。
就是明明身处秘书郎中这种外人眼中清贵无比、接近权力中枢的位置,父亲还是朝廷重臣,他却在这里唉声嘆气,抱怨自己於国事分毫无补。
这种抱怨,在挣扎求生的底层人听来,无疑是刺耳的炫耀。
不过就目前来看,荀蕤確实算是这些士族里面比较有良心的一个。
所以刘奚打算慢慢倾听,再为他缓解一二心结。
直到荀蕤的语速慢了下来,眼中流露出真正的迷茫,刘奚才端起茶杯,轻轻吹开水面的热气,呷了一口,缓缓开口。
“兄虽未居显阶,而不为位所蔽,不以近务限目,故能超然外观,因一隅而洞见四方之势。二王皆是人中龙凤,然祸患常积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
既然已经选择了抄欧阳修,那就再抄一句吧。
这前面是恭维开导,暗示荀蕤未来可期,后面也是抄的欧阳修的《伶官传序》
“哦?”荀蕤听到前半句开导精神一振。
然后又將“然祸患常积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十二个字在口中反覆咀嚼,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他瞬间明白了,自己心中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究竟是什么。
成都王、东海王,他们勇则勇矣,谦则谦矣,但他们的目光,他们的所有智谋与勇气,全部都拿来內耗。
对外面即將到来的滔天洪水,竟视而不见。
荀蕤猛地一拍大腿,之前的忧愁与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知音的兴奋与激动。
“好一个多困於所溺!此言真乃一语中的!我与洛阳诸公谈及此事,他们或赞成都王,或誉东海王,却无人能如你这般,一眼看穿他们共同的癥结。”
这一刻,他看刘奚的眼神彻底变了。
眼前之人,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洞悉人心的彻悟。
找到了这个共鸣点,刘奚知道,时机到了。
他顺著荀蕤的话,將话题引向更深处:“是啊,他们都沉溺於此。他们所见的,只是癣疥之疾。”
“癣疥之疾?”荀蕤被这个新颖的说法吸引,追问道。
“正是。诸王之乱,烽烟席捲天下,但归根结底,爭的是一家一姓之事,而真正的危险,却在洛阳之外。”
他顿了顿,给荀蕤留出思考的时间,然后才拋出了真正的重磅炸弹:
“然则,令远兄可知,蜀中氐人李雄,已据要害,兵逼成都?又可知,并州骑兵南下参战一徵带尽,至今未復;诸郡壁垒空虚,匈奴部眾环处阴山河东之间,军实自备,恐不日有变。”
荀蕤並非对这两件事一无所知。
李雄作乱,在他看来不过是蜀地偏远,蛮夷復叛的老调重弹;匈奴部族桀驁难驯,终究是朝廷鹰犬,可驱可使。
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有人提醒过他,要將这两件看似孤立的小事,与洛阳的大事联繫起来。
晋代继承了魏国的强军,无论是胡人,还是叛乱,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问题在於,这些强军,打完八王之乱的上半场,已经消耗一半了!
此刻经刘奚之口,这两点被一根线骤然串起,一幅荀蕤从未想像过的、无比恐怖的图景在他脑海中轰然展开。
刘奚看著他骤变的脸色,用一种近乎咏嘆的语气,做出了总结:
“李雄扼其西,匈奴窥其北,乘虚並作,內外相击,洛阳不过屋中孤梁耳。此殆当今天下之势,不可不早图。”
荀蕤呆坐於席上,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自己与京中名士们日夜忧虑的诸王之乱,在这真正的天下大势面前,竟显得如此……短浅和可笑。
他再次望向眼前的刘奚,这个顶著“安乐公之子”名號的年轻人,心中再无半分轻视,只剩下一种庆幸。
许久荀蕤才长吁一口气,站起身,对著刘奚深深一揖,语气中是全然的折服:“今日方知,何为高屋建瓴。贤弟之才,远胜於我!”
见荀蕤行此大礼,刘奚连忙抢上一步扶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拜下去,口中急道:“兄长何故如此,折煞小弟了!”
“方才所言,不过是小子读了些前人杂记,坐而论道的胡乱猜测罢了。这些都是纸上谈兵的狂言当不得真,更当不得兄长如此大礼。”
荀蕤却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显然不认为那是胡乱猜测。
他郑重地拍了拍刘奚的手臂,沉声道:“贤弟不必自谦,珠玉与顽石,我还是分得清的。”
刘奚见状,顺势转换了话题,站起身来,再次拱手:
“能与兄长一席话,小弟茅塞顿开,已是幸甚。今日叨扰已久,天色不早,也该告辞了。”
荀蕤见他要走,立刻起身,已扬声向门外喊道:“来人!备我的牛车,送贤弟回府。”
说罢,他又对匆匆赶来的管事吩咐道:“去库中,取五匹上好的细绢来,为我送客。”
这下刘奚是真的惊到了,他再次躬身行礼,语气都变了:“兄长!这万万不可!今日能与兄长一席谈,已是小弟天大的幸事,怎敢再受如此重礼。”
荀蕤却將他扶起,领著他走到门廊下,压低声音解释道:
“这五匹绢,说来惭愧,不过是些许心意,远远抵不上你所给我的那篇《论朋党疏》。让你在洛阳能方便行事,不必为这些阿堵物所困。你若不收,便是看不起我荀蕤,不愿与我深交!”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便是矫情了。
刘奚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荀蕤所言非虚。
八王之乱打乱了整个北方的经济秩序,朝廷信用破產,滥发的铜钱购买力大跌,百姓交易早已退化到了以物易物的原始阶段。
粮食和布帛,因为其固有的使用价值,成为了这个乱世中最坚挺的硬通货。
荀蕤说得轻巧,但这五匹上好的细绢,在如今的洛阳城中,其价值远超票面。
粗略一算,至少值一万三千钱,足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一年多的开销。
最终,刘奚没有再多言,因为有了这五匹绢,更方便接下来的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