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同室操戈(4k)(2/2)

箭雨带著尖锐的啸音扑向幽州军阵,冲在最前的步卒顿时倒下一片,阵型出现些许混乱。幽州骑兵试图从侧翼包抄,却被刘群麾下的并州新骑死死缠住,双方骑兵在战场两翼展开了激烈的追逐砍杀。并州新骑虽显稚嫩,但凭藉一股血勇,竟一时不落下风。

王浚在中军观战,眉头越皱越紧。他没想到刘群这支新军如此难啃,指挥得法,士气亦高。久战不下,折损的都是他幽州的本部兵马,这让他心头滴血。

他冷哼一声,终於转向远方一直沉默观战的段疾陆眷和段匹磾兄弟。

“传我命令,”王浚压抑著不耐道,“刘群小贼负隅顽抗,耗我兵力。让段氏兄弟派出精锐出马,一锤定音。待我步卒再度压上,吸引其注意,段部鲜卑领本部铁骑直突其中军,务必斩將夺旗!”

传令的骑士刚要出发,王浚忽然心中一动。最近一阵段氏兄弟对他频繁出兵已经有些不耐了,如此生硬命令只怕这两人再生悖逆之心,看来还是得低声下气地求他们出兵。不过两个杂胡,如今竟然也敢对我三心二意,等兼併了冀州定要你们好看!

心中如此想著,嘴上却又向传令的骑士嘱咐道:“对段氏兄弟客气点,语气別太生硬了。”

-----------------

段部鲜卑的本阵中一片安静,与前方震天的喊杀声形成鲜明的对比。数千精锐骑兵肃立,只有战马偶尔不耐地打著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段匹磾用力一夹马腹,衝到兄长段疾陆眷的身侧。他抬手指向对面刘群的中军方向,语速极快道:

“兄长!快看!对面的阵型已经被我军步卒衝击得散乱了。左翼的骑兵也被缠住,中军空虚,正是王公交代的绝佳时机!只要我们的突骑一个衝锋,必能直取那刘群小儿的首级,一举奠定胜局。兄长,快下令吧!”

段疾陆眷端坐於一匹雄骏的白马之上,他的目光並未聚焦於眼前的战场,反而缓缓掠过那些捨生忘死搏杀的兵士,最终落在那面依旧倔强挺立的“刘”字大旗上。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匹磾,你读过《左传》吗?”

“《左传》?”段匹磾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脸上写满了困惑与不耐,“那是晋人写的东西吧?我们鲜卑的勇士,跨马扬刀,爭夺的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和牛羊,看那些东西有什么用?”

他实在不明白,在这千钧一髮的战机上,兄长为何会提起这个。

“嗯,我也没读过。”段疾陆眷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段匹磾无语的看了自己兄长一眼,但是多年积威之下还是没敢出言吐槽。

段疾陆眷也觉得这话有点无语,赶紧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了几分道:“不过,以前有个逃难到幽州的晋人书生,给我讲过里面的故事。尤其是『同室操戈』这四个字。当时八王纷爭,他告诉我,这是世间最愚蠢、最令人痛心的事情。”

段疾陆眷的目光变得幽深:“王彭祖如今坐拥幽州,兵强马壮,看似权势熏天。可他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纵容劫掠,苛待百姓,心中可还有半分晋室朝廷?可还记得自己是一名晋臣?他发兵来打这中山郡,真是为了朝廷大义吗?不过是为了满足他一己的私慾,扩充他个人的地盘罢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你再看看并州的刘越石。他困守孤城,四面皆敌,兵马钱粮远不及王浚,却始终高举晋军的旗帜,招抚流亡,苦苦支撑著北方的大局。这才是真正心怀家国大义。”

段匹磾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並非完全不懂,只是觉得兄长想的未免太过遥远和复杂,於是压低了声音,语气急切道:“兄长!这些大道理我並非不懂。可眼下王公势大,我们跟著他,就能抢到更多的人口和財帛,部族的儿郎们才能吃得饱、穿得暖,变得更加强大。这些晋人之间的恩怨,与我们何干?强者为尊,这不是草原上永恆的法则吗?”

“糊涂!短视!”段疾陆眷猛地转过头严肃道,“若是你一直这样想,我等部族在这些中原汉人乃至匈奴、羯人眼中,就始终还是『杂胡』!若想真正在这片土地上长久立足,光靠跟著一个肆意妄为的主子烧杀抢掠,是绝对行不通的。那只会让所有人更加憎恨我们,一旦王浚失势,我们立刻就会成为眾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

”你看看刘琨,他不过派出一个儿子,短短数日之內,就能让中山郡上下归心,迅速拉起这样一支敢战、愿战的军队,甚至在战场上能与王浚幽州精锐暂时抗衡。这靠的绝不仅仅是武力,更是他刘氏父子的声望和人心所向!”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復下来,语气变得更加凝重:“我们必须跟对人!一个不仅强大,更要有信义、有远见、能得人心的人。王浚骄横跋扈,僭越妄为,看似强大,实则刚愎自用,树敌无数,他的败亡是迟早的事。今天我们可以替他踏平中山郡,明天他可能就会因为猜忌而调转刀口对准我们。这样的主子,值得我们將全族的命运押上去吗?”

他的马鞭再次抬起,坚定地指向那面“刘”字大旗:“而刘越石父子不同。他们代表的是晋室正统的大义名分,是凝聚人心的力量。你看对面领军那小子,他今日若能在此绝境中撑下去,他日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现在雪中送炭,远胜过来日锦上添。现在帮他,就是为我段部鲜卑留下一条宝贵的后路,结下一份天大的善缘,这才是真正有远见的投资!”

段匹磾顺著兄长所指的方向,再次仔细审视著战场。

他看到了那些装备或许不算最精良,但依旧在军官带领下死战不退的中山郡士卒;看到了那面在乱军中依然顽强飘扬的旗帜;也看到了远处王浚中军大旗下那越来越不耐烦、甚至开始浮现怒气的脸庞。

他心中的天平,终於开始倾斜。兄长的眼光,確实比他看得更远。

段疾陆眷不再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举起右臂:“传我的命令!后队变前队,保持阵列,全军北返,撤退!”

呜——呜——呜——

低沉而迥异於幽州军號的鲜卑牛角號声,突然在震耳欲聋的杀声中冲天而起,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这號声不仅让正在苦战中的刘群军士卒为之一愣,也让指挥进攻的幽州將领们惊愕地回头。

在所有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一直按兵不动的段部鲜卑铁骑,非但没有如预料中的发起衝锋,反而整齐地调转马头。数千骑兵捲起漫天烟尘,向著北方苍茫的原野奔驰而去。

“段氏兄弟还是心有大义的!”温嶠感慨道。

而刘群却不屑道:“太真,你小看他们了,这又是两个野心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