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战事(2/2)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不著痕跡地塞到信使手中。
信使入手一沉,借著袖袍遮掩,低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枚崭新的圆形钱幣,通体由黄金打造,一面是洪武通宝四个字。
另一面则是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纹饰。
这种被称作金元的货幣,如今已在大明內部悄然流通。
一枚金元,官价便可兑换十两白银,在黑市上更是有价无市。
宝钞那形同废纸的时代。
正在被这些沉甸甸的金属货幣所终结。
信使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
他压低了声音,对沐春说道:“侯爷,陛下在御书房有口諭。”
“陛下说,他等不了太久,半年,最多半年,他要看到安南国王的人头,掛在金陵的城墙上。”
沐春眼神一凛,郑重的点了点头:“请公公回报陛下,沐春,定不辱命。”
送走了信使,沐春回到大堂,两个弟弟立刻围了上来。
性子最急的沐昂首先开了口:“大哥,我有点不明白。安南人打的是琼州府,杀的是琼王殿下的屯民,这事怎么论,都该由琼王殿下出兵才是。”
“他的封地就在琼州,兵强马壮,船坚炮利,从琼州出兵,顺流而下,十天就能打到安南国都。”
“陛下为何要捨近求远,让我们从云南出兵?”
“这山高路远,大军开拔,光是粮草转运,就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小弟沐昕也跟著点头,他虽不通军务,但道理是明白的:“是啊大哥,我听说琼王殿下在海外立下不世之功,光是送回京城的人就有十几万,为朝廷省下了无数徭役。”
“如今他治下子民被屠,於情於理,都该由他来復仇雪耻。”
“陛下此举,岂不是寒了藩王的心?”
沐春沉默的走到墙边,那里掛著一幅巨大的西南舆图。
他的目光从云南。
缓缓移向东南方向那片狭长的土地,最后落在了琼州府的位置。
“你们两个,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良久,沐春才缓缓开口:“你们只看到了安南,却没看到这件事背后,是天家之事。”
他转过身,看著两个尚显稚嫩的弟弟,眼神变得无比严肃:“你们可知,琼王殿下如今在海外的势力有多大?”
“我听从京城回来的同僚说,琼王府的商船,遍布东西两洋,他手里的黄金,比国库的存银还要多。”
“他送回来的那些人,可个个都剃了发,穿著统一的號服,在工地上令行禁止,那分明就是一支没有披甲的军队!”
“他有钱,有船,有兵,还有一位战神蓝玉做他的岳丈。”
“现在,他又恰好在安南犯边的时候,恰好回到了琼州府。”
“你们觉得,龙椅上的陛下,会怎么想?”
沐昂和沐昕的脸色瞬间变白。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件事远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大哥的意思是……陛下他……在猜忌琼王殿下?”
沐昂的声音有些发乾。
“不是猜忌。”
沐春摇了摇头,纠正道:“是制衡。陛下老了,皇太孙仁厚,而琼王殿下这把刀,太过锋利了。”
“锋利到让陛下觉得,未来可能会伤到朱家的江山。”
“所以,他寧可用我们沐家这把虽然旧了些,但绝对忠心耿耿的刀,也不愿意……”
他长嘆一口气:“陛下这是在告诉琼王,也是在告诉天下人,大明朝的兵,只有他这个皇帝能调动。征伐不臣,是天子之权,不是藩王之责。”
“我们沐家,世代镇守云南,靠的是什么?”
“不是兵多將广,而是忠心二字。”
“天家的事,我们不掺和,不议论,更不能站队。陛下的旨意,我们不折不扣地去执行,这就够了。”
沐春的目光扫过两个弟弟,语气不容置疑:“从今天起,关於琼王殿下的话,府里谁也不准再提。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沐昂和沐昕齐声应道,神情肃然。
“传我將令!”
沐春的语气瞬间切换回了主帅的身份:“召集都司所有指挥使以上將官,一个时辰后,到帅府议事!”
“命军需处清点粮草,军械,后勤营整备驮马,民夫。”
“一个月之內,大军必须开拔!”
他走到舆图前,粗糲的手指重重地按在安南国都“升龙府”的位置上。、
“半年?太久了。告诉將士们,我只给他们三个月!”
“三个月內,我要在升龙府的王宫里,喝庆功酒!”
沐春心中豪情万丈。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率领大军,踏平寇讎,开疆拓土,为大明立下不世之功的场景。
只可惜,风云变幻,战局瞬息。
他所筹备的这场战爭,在他还未出征之前,结局便已註定。
因为,当他还在图纸上规划著名进军路线时。
另一支大军的战靴,早已踏上了安南的土地。
……
琼州府,榆林港。
与云南的按部就班不同。
这里早已是一片杀气腾腾的景象。
朱桂並没有在他的马六甲王府里等待。
在派出信使向金陵递交奏本的同一天,他本人便乘坐著船舰,带著一支护卫船队,返回了琼州府。
他站在港口最高的望楼上,海风吹动著他的王袍。
他的身后,吴慧撑著一把油纸伞。
为他遮挡著南国毒辣的日头。
在他的视野尽头,一支由上百艘巨型福船战舰组成的庞大舰队,正扬起风帆,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城市,向著西南方的安南国,破浪而去。
领头的,正是凉国公蓝玉。
“夫君,我们不等父皇的旨意吗?”
吴慧的声音里带著一丝担忧:“擅自调动两万大军,跨国征伐,这在朝中,恐怕会掀起轩然大波。”
“等?”
朱桂轻笑一声:“慧儿,你要记住,权力场上,最愚蠢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父皇的旨意,就等於把刀柄交到別人手上。”
“那些坐在金陵城里养尊处优的言官,会为了所谓的祖制和规矩,爭论上三个月。”
“等他们爭出个结果,安南人早已严阵以待,我军將士要多流多少血?”
“我递交奏本,不是请求,是告知。”
“我告诉父皇,你的儿子被人打了,现在我要打回去,这是为人子的本分。”
“我告诉他,大明的子民被屠了,我要去討还血债,这是为藩王的职责。”
“等蓝玉的捷报传回金陵,一切都將成为既定事实。到那时,父皇就算心中有所不满,也只会嘉奖我的雷厉风行。”
“因为胜利者,是不受指责的。”
朱桂转过身,轻轻握住吴慧的手:“放心吧,这个天下,终究是要靠实力说话的。我们现在,有这个实力。”
……
安南国,升龙府。
权臣黎季犛的府邸內,丝竹悦耳,舞女妖嬈。
他正与几名心腹党羽饮酒作乐,庆祝自己妙计的成功。
“国公大人此计,当真是神来之笔!”
一名官员举杯諂媚道:“借明国人的手,去消耗陈氏的兵力,再由国公大人您出面,力挽狂澜,击退明军。”
“如此一来,您既得了民心,又让明国皇帝看到您的忠勇。”
“到时候,废黜陈氏那个昏君,由您来坐上这安南的王座,便是水到渠成之事!”
黎季犛得意地捻著鬍鬚,眼中满是志在必得的笑意。
他策划袭击琼州府的汉人屯垦点,就是为了挑起大明与陈朝的战爭。
他算准了,大明军队若要从陆路南下,必然要费数月时间准备。
这段时间,足够他做好一切部署。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明军打过来,他就故意让陈朝的军队去正面迎敌,消耗殆尽。
然后他再带著自己的精锐,在某个关隘大破明军,俘虏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明军將领。
再立刻遣使前往金陵,卑躬屈膝的解释。
说一切都是陈朝昏君的错。
自己已经拨乱反正,愿意永为大明藩属。
如此一来,大明为了南疆的稳定,必然会顺水推舟,册封他为新的安南国王。
完美的计划!
就在黎季犛端起酒杯,准备一饮而尽时。
一名將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国公!不好了!不好了!”
黎季犛眉头一皱,不悦地放下酒杯:“慌慌张张,成何体统!天塌下来了不成?”
那將领跪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天…天真的要塌了!明……明军打过来了!”
“打过来就打过来,这不正在计划之中吗?”
黎季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不是的!”
將领几乎要哭了出来:“不是从陆路!是从海上!是明国的舰队!铺天盖地,上百艘巨舰,直接打到了我们北边的门户,云屯州!”
“什么?”
黎季犛猛的站了起来,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海上?怎么可能这么快!从他们接到消息,到出兵,这才过去多久?”
“领兵的……领兵的是明国的凉国公,蓝玉!”
將领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我们的水师,一个照面就被击溃了!云屯州的沿海炮台,被他们的舰炮轰成了齏粉!”
“现在,蓝玉的大军已经登陆,前锋……前锋已经逼近白藤江了!”
“蓝玉……”
“舰队……”
“白藤江……”
一个个致命的词语,像一柄柄重锤。
狠狠的砸在黎季犛的脑袋上。
他所有的计划,都是基於一场在內陆山地进行的可控战爭。
他从未想过,敌人会以这种方式。
从海上发动雷霆万钧的一击。
他那点阴谋诡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
就像一个笑话。
黎季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回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