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妇女主任(2/2)

走到乡政府大门口没人的地方,赵德贵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阴沉和怒意。

“你是死人啊?!刚才那种场面,你哑巴了?!”他压低声音,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裹珍脸上,“老子把你捧到这个位置上,是让你给老子长脸的!不是让你丟人现眼的!屁都不会放一个,要你有什么用?!”

裹珍被他吼得浑身发颤,嘴唇哆嗦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哼!废物!”赵德贵狠狠剜了她一眼,金牙在阴沉的天色下闪著冷光,“回去把村里的育龄妇女底册给我看熟了!该谁家几个孩子,该谁家上环结扎,都得给我刻在脑子里!下次再给我掉链子,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烦躁地一挥手,“滚回村里去!看著点,別让那帮懒婆娘偷奸耍滑!”

回村的路上,裹珍坐在赵德贵摩托车后座,双手紧紧抓著冰冷的后架铁桿。

凛冽的风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赵德贵的新夹克被风吹得鼓胀起来,一股劣质髮胶和汗味混合的刺鼻气味直往裹珍鼻子里钻。

她胃里翻腾得厉害,只能死死咬著下唇,强忍著不吐出来。后视镜里,映出她苍白麻木的脸,和那双空洞得没有一丝神采的眼睛。

妇女主任?不过是他赵德贵拴在身边的一条狗,一个用来装点门面、必要时替他顶缸的摆设罢了。

回到村部大院,那股隔了两夜酒席的酸腐味似乎更浓了。裹珍麻木地拿起扫帚,继续清扫。

几个帮忙收拾残局的妇女一边干活,一边拿眼角瞟她,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裹珍耳朵里。

“瞧见没?蔫头耷脑的,八成是在乡里挨呲儿了。”

“活该!真当自己是个官儿了?也不想想自己怎么上去的!”

“就是,大字不识一箩筐,管计生?管生娃还差不多!”

“嘘…小声点,人家现在可是『主任』了…”

“呸!主任?我看是『床上主任』吧?哈哈哈…”

尖利的笑声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裹珍的心上。她握著扫帚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她真想把手里的扫帚砸过去,砸烂那些刻薄的嘴脸。可身体里那股刚刚在屈辱中燃起的微弱怒火,只烧了一下,就被更深的、浸透骨髓的寒冷和无力感扑灭了。

她拿什么砸?她有什么底气?她们说的,哪一句不是事实?她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垂到胸前,机械地挥动著扫帚,把那些污秽扫到角落,仿佛连同自己的尊严也一起扫了进去。

下午,裹珍第一次以“妇女主任”的身份,被赵德贵派去调解一桩纠纷。

是村西头的王老四家,婆婆和刚过门半年的媳妇因为做饭洗碗的事吵翻了天,媳妇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扬言不过了。这在村里算大事了。

裹珍硬著头皮走进王老四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屋里光线昏暗,瀰漫著一股陈旧的霉味和旱菸味。

王老四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著旱菸,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老娘叉著腰站在灶台边,白的头髮散乱著,正对著裹珍倒苦水,唾沫横飞。

“……主任啊,你给评评理!我老婆子伺候一家老小吃喝拉撒容易吗?她倒好,油瓶倒了都不扶!让她洗个碗,摔得豁牙漏齿!让她烧个火,差点把房子点了!我说她两句,她还敢顶嘴!这还了得?!反了天了!这种媳妇,趁早休了算了!我们老王家要不起!”

裹珍侷促地站著,听著老太太连珠炮似的控诉,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她想起自己刚嫁到李家时,也是笨手笨脚,被婆婆挑剔责骂的日子。

那种委屈和无处诉说的苦闷,她太熟悉了。她张了张嘴,想劝老太太消消气,想说说做新媳妇的不容易,想告诉她们家和万事兴……

可她还没组织好语言,老太太话锋一转,那双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著裹珍,语气变得阴阳怪气:“主任,你也是过来人,你说说,这做女人的本分是什么?是不是就该伺候好男人,孝顺公婆?可不像有些人,命硬克夫,靠著……哼,爬上去了,就忘了自己几斤几两,还管起別人家的事了?”

“轰”的一下,裹珍的脸血色褪尽,变得惨白。

老太太的话像一盆冰水,把她刚刚涌起的那一点点同病相怜的共情浇得透心凉。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丑,所有的难堪、所有的污名,都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別人面前,供人指摘嘲笑。

她站在昏暗的屋子里,手脚冰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甚至不敢去看王老四和他老娘的眼神。什么调解?什么主任?她在这个村里,永远摆脱不了那个烙印。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王老四家。走在村道上,深秋的风带著透骨的寒意,吹得她单薄的蓝布褂子紧紧贴在身上。

路边几个玩耍的孩子看到她,立刻停止了嬉闹,一个稍大的男孩指著她,用一种模仿大人的口吻怪腔怪调地喊:“克夫星!扫把精!嫁一个,死一个!”其他孩子也跟著起鬨,拍著手跳著脚地喊。

裹珍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低头匆匆走开,而是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那群孩子。她的眼神空洞,里面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麻木。

孩子们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喊声渐渐小了,最后互相推搡著跑开了,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土路上。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腕,那里空荡荡的。赵德贵给的那只沉甸甸的银鐲子,她只在婚宴和去乡里开会时被要求戴过。

冰冷的金属贴在皮肤上的感觉,让她想起赵德贵那只像铁钳一样的手,想起他金牙闪烁的寒光。那不是首饰,是枷锁。她寧愿空著手。

回到村部,赵德贵正在他办公室里打电话,声音很大,带著一种粗鄙的得意:“……放心!兄弟我这点面子还是有的!你小舅子那个超生罚款,包在我身上!……哈哈,好说好说!改天一起喝两盅!”他瞥见裹珍进来,匆匆掛了电话,不耐烦地问:“王家那点破事解决没?那个媳妇哄回来没有?”

裹珍低著头,声音乾涩:“没…没成。媳妇还在娘家。”

“废物!”赵德贵骂了一句,金牙一闪,“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要你有什么用?滚去把计生报表给我抄一遍!字写工整点!別跟鸡爪子爬似的!”

裹珍默默走到外间那张属於她的、落满灰尘的旧桌子旁坐下。

桌子上堆著一叠空白的报表,还有一摞厚厚的育龄妇女登记册。她翻开册子,密密麻麻的名字、年龄、生育情况、节育措施……像一片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沼泽,要把她吞没。

她拿起笔,手指僵硬。写什么呢?她连很多字都认不全。这些名字背后的人,她们的生活,她们的痛苦,她们的挣扎,与她何干?

她不过是个坐在这个位置上,照著赵德贵的意思,填写冰冷数字的傀儡。

她拿起笔,蘸了墨水,手腕上的空荡感提醒著她此刻的处境。

笔尖悬在纸上,一滴浓黑的墨汁无声地落下,迅速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越来越大,像一个丑陋的、无法癒合的疮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