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声的炕(2/2)

裹珍“嗯“了一声,轻手轻脚地进了屋。灶台上的饭已经凉了,是一碗稀粥和半个窝头。她懒得热,就这么冷著吃了。吃完饭,她主动去餵猪,想找点事做,免得一个人呆著胡思乱想。

猪圈里的两头猪已经长得很大了,看见裹珍就哼哧哼哧地凑过来。裹珍提著猪食桶,往食槽里倒。可能又是心不在焉,猪食舀子不小心甩了正好走过来的李老蔫的脸上

“啊……对、对不起......我不是“裹珍磕磕巴巴地道歉,手里握著猪食舀子。

李老蔫仰头看了一眼天。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泔水。突然,李老蔫猛地靠近,抢过猪食舀子就扔了出去。

猪食舀子飞过猪圈,落在菜园子里的白菜地里,砸坏了一棵好白菜。裹珍嚇得差点一屁股坐地上,两头猪也嚇的嗷嗷乱叫。

李老蔫斜楞了她一眼,裹珍看见他眼里充满了红血丝。越看越嚇人。裹珍以为这次他要打她了。但一瞬间,李老蔫就像没事了一样,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裹珍楞楞的站在那里,心跳的难受,这李老蔫每次发脾气都能嚇到她。每次都能嚇到她。老实人表面看起来人畜无害,但是真正发起火来,让她感到特別的陌生和恐惧。

晚上,两人谁都没提下午的事。李老蔫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抽菸,然后沉默地上炕睡觉。裹珍小心翼翼地躺在他旁边,儘量不碰到他。李老蔫的鼾声很快响了起来,裹珍却怎么也睡不著,眼前不断闪现他举起扁担时那张扭曲的脸。

半夜里,裹珍被冻醒了。窗户缝里吹进来的风冷得像刀子,她这才发现被子全被李老蔫捲走了。她轻轻拽了拽,没拽动。李老蔫睡得很死,鼾声震天,完全感觉不到她的动作。

裹珍放弃了,蜷缩在炕角,抱著膝盖取暖。月光照进来,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像一缕缕轻烟,很快就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顶棚上的老鼠又在活动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裹珍突然觉得很可笑——她嫁人了,却比当姑娘时更孤独;她有丈夫,却比单身时更冷。

第二天一早,裹珍就发起了高烧。她强撑著起来做饭,但头晕得厉害,差点栽倒在灶台前。婆婆摸了摸她的额头,难得地发了善心:“回去躺著吧,今儿个我做饭。“

裹珍昏昏沉沉地回到炕上,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疼。她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梦见自己掉进了冰窟窿,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个人来救她。

“喝、喝点水......“

一个声音把她从噩梦中拉了出来。裹珍睁开眼,看见李老蔫站在炕边,手里端著一碗水。她勉强撑起身子,就著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是温的,还带著一丝姜味。

“娘熬、熬的薑汤,“李老蔫结结巴巴地说,“让你喝、喝了发汗。“

裹珍点点头,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著。李老蔫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地看著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最后,他憋出一句:“还、还喝吗?“

裹珍摇摇头,把空碗递给他。李老蔫接过碗,转身要走,裹珍突然叫住他:“老蔫......“

“嗯?“

“能......能陪我说会儿话吗?“裹珍的声音很轻,几乎是在乞求。

李老蔫站在那里,背影僵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地、地里活还多......“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裹珍躺在炕上,感觉眼泪又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早就该习惯了这种拒绝。但每次心里还是会有那么一丝期待,然后又一次次失望。

傍晚时分,裹珍的烧退了一些。她强撑著起来,想去灶房帮忙。刚走到堂屋门口,就听见婆婆和李老蔫在说话。

“......都两年多了,肚子还没动静,“婆婆的声音压得很低,“要不......“

“再、再等等......“李老蔫的声音闷闷的。

“等什么等?你都三十多了!老张家跟你同岁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李老蔫没说话。裹珍能想像他现在的样子——低著头,搓著手,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要我说,趁早再找一个,“婆婆继续说,“反正你们也没扯证,村里开个证明就行......“

裹珍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她屏住呼吸,等著听李老蔫的回答。

“再、再等等......“李老蔫还是那句话。

裹珍轻手轻脚地退回屋里,重新躺到炕上。她盯著房樑上的裂缝,突然觉得那裂缝变大了,好像隨时会裂开,把整个房子吞没。就像她的婚姻,表面上看起来还好,內里早已千疮百孔,隨时可能崩塌。

晚上,李老蔫回屋睡觉时,裹珍假装睡著了。她感觉到李老蔫在炕边站了一会儿,好像在看她,然后才轻手轻脚地躺下。这一次,他破天荒地没有立刻打鼾,而是安静地躺著,呼吸声很轻。

裹珍背对著他,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她多希望李老蔫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问问她好点没有。但他什么都没说,最终,熟悉的鼾声又响了起来。

裹珍轻轻翻过身,借著月光看著李老蔫的睡脸。那张脸在睡梦中显得格外平静,甚至有些稚气,完全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庄稼汉。裹珍突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最终还是没有伸出手。

她想起了母亲的话:“女人啊,忍忍就过去了。“是的,她可以忍,可以继续过这种日子。但然后呢?等到李老蔫终於受不了她的“不会下蛋“,把她赶回娘家?等到她变成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回首一生,发现自己从未真正活过?

月光渐渐西移,照在裹珍的脸上。她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著。李老蔫的鼾声在耳边迴荡,像一首永无止境的催眠曲,提醒著她这段婚姻有多么荒谬——两个人睡在同一张炕上,却像隔著千山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