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灶台岁月(2/2)
下午下地时,两人谁都没提中午的事。李老蔫又恢復了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裹珍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跟著他干活,比平时更加小心翼翼。
太阳西斜时,李老蔫终於开口说了下午的第一句话:“回吧。“
裹珍如蒙大赦,赶紧收拾工具。她的手上又多了几个水泡,腰疼得直不起来,但她不敢抱怨,只是默默地跟在李老蔫身后往家走。
晚饭后,裹珍去柴房劈柴。这是她每天必乾的活——准备第二天生火用的柴火。柴刀很钝,她得用尽全力才能劈开那些粗大的树枝。汗水顺著她的额头流下来,滴在木柴上。
“咔嚓“一声,柴刀劈歪了,砍在了她左手拇指上。血立刻涌了出来,疼得裹珍倒吸一口凉气。她下意识地把手指含进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咋了?“李老蔫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嚇得裹珍一激灵。她没想到他会来柴房,平时这个点他都在堂屋抽菸。
“没、没事......“裹珍把手藏在身后,不想让他看见。
李老蔫没说话,直接走过来,抓住她的手腕,把受伤的手拽到眼前。血还在流,顺著她的手掌滴在地上。李老蔫皱了皱眉,突然鬆开她,转身走了。
裹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以为李老蔫生气了,嫌她笨手笨脚。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著一把黑乎乎的草木灰。
“伸手。“他说。
裹珍怯怯地伸出受伤的手。李老蔫抓著她手腕,另一只手把草木灰按在伤口上。灰混著血,黑乎乎的一片,看起来脏兮兮的,但血確实慢慢止住了。
“疼不?“李老蔫低著头,瓮声瓮气地问。
就这两个字,让裹珍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说不清为什么哭——是因为手疼?是因为累?还是因为这难得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温柔的一句话?她只知道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李老蔫明显慌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笨拙地用袖子给裹珍擦了擦脸,然后转身快步走了,背影有些狼狈。
裹珍一个人在柴房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她抹了抹脸,继续劈柴,受伤的手疼得一抽一抽的,但她不敢停下来。活总得有人干,李老蔫不会因为她受伤就帮她劈柴。
晚上躺在炕上,裹珍盯著黑漆漆的房顶发呆。李老蔫已经睡著了,鼾声如雷。他的背对著她,宽阔的后背在月光下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裹珍轻轻摸了摸受伤的拇指,上面还沾著草木灰,粗糙的触感提醒著白天的那个瞬间——李老蔫问她“疼不“的瞬间。
那是结婚以来,他第一次问她感受。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语气生硬,但確实是问了。裹珍翻了个身,背对著李老蔫的背,眼泪又无声地流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只觉得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
第二天,生活照旧。天不亮起床,生火做饭,伺候吃饭,下地干活......周而復始,像驴拉磨一样没有尽头。唯一不同的是,李老蔫看她的眼神多了点什么,裹珍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觉得他不像以前那样完全无视她了。
交公粮那天,村里热闹得像过年。裹珍跟著李老蔫去队部交粮,会计拨著算盘,大声念著各家各户的名字和斤数。
“老蔫家,已交完!“
李老蔫闷闷地应了声,拿起空口袋就走。裹珍跟在他身后,看著別人家夫妻有说有笑地商量著怎么安排剩下的那些粮食,心里酸溜溜的。李老蔫从不会跟她商量这些,粮食收回家往缸里一倒就完事,吃多少、怎么吃都是婆婆说了算。
回家的路上,裹珍鼓起勇气说:“我想买只小猪崽养。“
李老蔫脚步没停,也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裹珍不確定这声“嗯“是表示同意还是只是表示他听到了。她等了一会儿,见李老蔫没有下文,只好又问:“行吗?“
“隨你。“李老蔫头也不回地说。
裹珍不再问了。她知道这就是李老蔫的態度——不反对,但也不会帮忙。回到家,她自己张罗著买猪崽的事,跟村里养猪的张家说好了,等下一窝猪崽出生就给她留一只。
几天后,裹珍真的买回了一只小黑猪,用她卖鸡蛋攒的钱。小猪崽很活泼,在圈里跑来跑去,哼哼唧唧的。裹珍站在圈外看著,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丝微笑。这是结婚以来,她第一次自己做决定,第一次拥有完全属於自己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只猪。
晚上,裹珍对躺在炕上的李老蔫说:“猪圈得修了,新买的小猪会从缝隙里钻出来。“
回答她的只有李老蔫的鼾声。裹珍嘆了口气,翻了个身,背对著丈夫。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画出一个惨白的光斑。裹珍盯著那个光斑,直到眼睛发酸,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像村口那条小河,平静得几乎看不出在流动。裹珍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习惯了李老蔫的沉默,习惯了每天重复的劳作,甚至习惯了偶尔的爆发和长久的压抑。她不再期待什么,也不再抱怨什么,只是机械地活著,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有时候,裹珍会想起刚结婚时的自己,那个还会因为委屈而哭、因为期待而笑的自己。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哭了,也很少笑了。她把自己变成了李老蔫身上的一个物件,一个会做饭暖炕的物件。他需要时伸手,不需要时,她就在旁边无声无息地存在著。
就像算盘上的珠子,拨一下,动一下;不拨,就永远静止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