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立国大梁,建元开平!(1/2)
天祐四年。
正月十五,元宵节。
神都洛阳的天穹,阴沉得宛若一块浸透了雨水的陈年铅块。厚重而污浊的云层压得很低,低得仿佛一伸手便能触碰到那片令人窒息的灰败。
云层之下,这座承载了数个王朝兴衰的千年帝都,此刻却像一头濒死的巨兽,匍匐在地,静静地喘息著,一如李唐,等待著那无可挽回的终局。
往年的今日,神都內外早已是“火树银合,星桥铁锁开”的盛景。
上元灯节,金吾不禁,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贾游人匯聚於此,摩肩接踵,彻夜狂欢。
洛水两岸的画舫上丝竹悦耳,天津桥上的仕女们笑语嫣然,那份繁华与喧囂,是独属於盛世帝都的骄傲。
可此刻,洛阳城內,却死寂得如同一座被遗弃的巨大坟塋。
自清晨第一缕天光挣扎著穿透云层,各坊高大的坊门便在梁军士卒粗暴的吆喝声中轰然关闭,沉重的门閂落下,发出的巨响在空旷的里坊间迴荡,惊起一片寒鸦。
坊门內外,手持长戟、面容冷峻的梁军士卒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將整座城市分割成一个个孤立的囚笼。
坊墙之上,更有披坚执锐的巡逻甲士来回走动,他们鹰隼般冰冷的目光,不时扫过坊內紧闭的门扉,任何试图从门缝、窗隙中探头张望的百姓,都会立刻招来一声雷鸣般的呵斥。
曾经车水马龙的街巷空无一人,只有刺骨的寒风在其中肆意打著旋,捲起地面上零星的枯叶与尘土,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仿佛是这座城市最后的哀鸣。
就连平日里最爱在巷口吠叫的土狗,此刻也仿佛感受到了那股瀰漫在空气中、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夹紧了尾巴,呜咽著躲在窝里瑟瑟发抖。
偶尔有孩童不知轻重,被这压抑的气氛憋闷得哭闹起来,也会被惊恐万状的父母死死捂住嘴巴,只留几声被压抑在掌心下的模糊呜咽,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所吞没。
恐惧,如同一张无形而致密的大网,笼罩著城內的每一个人,勒紧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无法呼吸,无法言语。
而在城外,南郊的旷野之上,这股无形的恐惧则化为了有形的实质。
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的玄色铁甲与层层叠叠的林立旌旗。
数万名最精锐的梁军甲士,以严整的军阵沉默地布列在广袤的旷野之上。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从黄巢军那场席捲天下的风暴中一路拼杀出来的百战老兵,从尸山血海中爬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铁血煞气,匯聚成一股冲天的凶厉之气。
冰冷的铁甲反射著天上那轮冬日惨白的光,匯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钢铁海洋。
数万將士整齐划一的呼吸凝成白雾,与胯下神骏战马喷出的粗重鼻息交织在一起,让这片土地的温度都仿佛被这股肃杀之气降至了冰点。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
今日,此地,正举行著一个王朝最后的,也是最盛大、最荒谬的一场典仪——郊礼祭天。
这场本该在去年冬至日,依照古礼举行的神圣祭典,只因权倾朝野的魏王朱温与麾下將佐在“登基”这一敏感事宜上闹了些许不快,便被他蛮横地推迟到了今日。
他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向天下所有人昭示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无论是天时节气,还是祖宗礼法,都必须为他朱温一个人的意志让路。
一座以汉白玉砌成的高耸祭坛,宛如一座孤岛,突兀地矗立在钢铁海洋的正中央。
其形制仿照前唐旧例,九层叠进,高愈九丈,象徵著九五之尊。
祭坛之下,大唐王朝残存的文武百官身著早已不合时宜的厚重朝服,按照品阶高低,分列两旁,黑压压的一片。
他们在刺骨的寒风中站得笔直,任由那刀子般的冷风灌入袍袖,却无一人敢稍动分毫,远远望去,宛如一尊尊没有灵魂的泥塑木偶。
没有人敢交头接耳,甚至没有人敢因为难以忍受的严寒而微微颤抖。
因为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那些沉默的梁军甲士,那一道道从头盔缝隙中透出的目光,就像一柄柄已经出鞘的冰冷钢刀,隨时可能落在任何一个“失仪”者的脖颈之上。
人群之中,几位老臣,浑浊的老眼中噙满了泪水,却只能死死地低著头,將整张脸都埋进宽大朝服的阴影里,任由那屈辱与悲愤交加的泪水,一滴滴滚落,悄无声息地滴进脚下冰冷的尘土里。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中书侍郎杨涉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紧紧攥著,修剪整齐的指甲早已深深地嵌进了掌心的嫩肉里,刺骨的疼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先帝昭宗在寢宫內被弒杀时的惨状,浮现出那些与他一同被贬,最终被朱温下令尽数坑杀在白马驛的同僚们的绝望面孔。
一股滚烫的血气直衝头顶,他几乎要忍不住这满腔的悲愤,衝上那高高的祭坛,指著那逆贼的鼻子破口大骂。
然而,当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身旁同僚那惊恐万状、拼命摇头的眼神,以及更远处,自家府上的女眷被一群梁军甲士“护送”著,在专门搭建的观礼台上“观礼”的身影时。
那股冲天的血气又瞬间化为了彻骨的冰寒。
他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
他若逞一时之快,死得壮烈,身后整个杨氏家族,数百口老小,都將为他的“忠烈”陪葬。
而更多的,是如新任宰相张文蔚这般,凭藉著投靠朱温而平步青云的新晋权贵。
他们站在百官前列,眼神闪烁,竭力强压著內心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与兴奋,等待著亲眼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诞生!
以及那属於他们的从龙之功与无尽的荣华富贵。
张文蔚的目光,不时地瞟向祭坛上那个身著紫袍的魁梧身影,眼神中充满了近乎狂热的敬畏与崇拜。
他很清楚,自己的身家性命,未来的前程,已经和那个男人的命运,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祭坛之上,气氛更是凝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当今天子李柷,那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正身著极尽繁复、层层叠叠的大裘冕。
这套传承自先祖的祭天礼服,此刻穿在他单薄的身上,显得异常宽大而不合体。
他的头顶,戴著那顶象徵著至高无上皇权的十二旒通天冠,冠上垂下的十二串玉珠,隨著他身体无法抑制的轻微颤抖而微微晃动。
那沉重的冠冕,此刻压在他的头上,却不像一座象徵荣耀的无形巨山,更像是一座早已为他精心备好的断头台。
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因寒冷与恐惧而呈现出一种病態的青紫,仿佛所有的生命力,都已被这漫长的仪式所抽乾。
清晨在紫宸殿,当內侍监那张諂媚而又惊恐的脸出现在床前,將他从一个混乱的噩梦中唤醒时。
他便知道,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宫女们为他更衣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们的手在剧烈地颤抖,好几次都扣错了衣带。
当那冰冷沉重的通天冠戴上头顶,他透过御座前那面巨大的铜镜,看到的不是自己那张尚带稚气的脸。
而是几年前,同样是在这座宫殿里,被朱温的爪牙蒋玄暉用一杯毒酒鴆杀的父皇。
昭宗皇帝李曄。
父皇临死前,那双充满不甘与怨毒的眼神,至今仍是他每个午夜梦回时最深的恐惧。
他像一个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操控著的提线木偶,在身旁礼部尚书苏循齎那如同蚊蚋般低不可闻的声音引导下,机械地完成著每一个动作。
焚香、跪拜、献上早已准备好的牛、羊、猪三牲……
每一个流程都精准无比,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却看不到一丝一毫属於“人”的生气。
他只是一个道具,一个完成这场禪让大戏最后一步的、必不可少的道具。
而在他的身侧,一个魁梧的身影如山岳般矗立,不动如山,將少年天子衬托得愈发渺小、瘦弱、与可怜。
正是大唐魏王,天下兵马副元帅,朱温。
今日的朱温,並未穿戴那身陪伴他征战半生、沾满血腥的狰狞甲冑,而是一袭唯有亲王可著的紫色大袍,腰间束著一条镶金嵌玉的犀牛皮带,皮带上斜掛著一柄龙泉宝剑,剑柄上的明珠在灰暗的天光下依旧熠熠生辉。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著,那双饱经沙场、见惯生死的眸子,睥睨著下方的一切。
从祭坛下战战兢兢、如泥塑木偶的文武百官,到旷野上如臂使指、令行禁止的数万大军,仿佛他们都只是自己脚下可以隨意碾死的螻蚁。
他享受著这种感觉,享受著这最后的仪式所带来的无上快感。
他要让天下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李唐的江山,不是他朱温硬抢的,而是这李家的子孙,在文武百官和昊天后土的共同见证下,主动“禪让”给他的!
朱温不禁想起了自己顛沛流离的一生,从一个在乡里都混不下去的无赖泼皮,到黄巢军中嗜血如命的大將。
再摇身一变,成为大唐的节度使,封王拜相,权倾朝野!
直到今天,站在这权力的最顶峰,俯瞰眾生。
他的人生信条里,从来就没有“谦让”二字,只有毫不留情的抢夺与斩尽杀绝的杀戮。
他斜睨了一眼身旁瑟瑟发抖的少年天子,心中满是鄙夷与不屑。
这就是昔日威加海內、君临天下的大唐李氏的龙种?
真是可笑至极!
祭坛两侧,数百名乐师组成的庞大乐队,正奋力地吹奏著古老而庄严的乐曲。
《云门》。
相传此曲乃是人文始祖黄帝所创,依凤凰之鸣分为十二音阶,因而成谱。
自夏商周,至秦汉隋唐,数千年来,每逢天子祭天,必奏此曲,以示庄重。
曲调恢弘、肃穆,大气磅礴,仿佛在低声诉说著王朝数千年来的兴衰更替,潮起潮落。
可今日,在这亡国的前夜奏响,那份庄严与神圣却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悲凉与尖锐的讽刺,像是在为这个立国二百八十九年,曾创造了万国来朝之盛世的煌煌大唐,奏响最后的輓歌。
“陛下,时辰已到,该为昊天上帝献上玉璧了。”
礼部尚书苏循齎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只蚊子在嗡嗡作响,在他耳边响起。
他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今日由他来主持这场特殊的郊礼,对他而言不亚於在刀尖上跳舞。
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稍有不慎,便可能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李柷的身体微微一僵,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他没有按照流程上前,反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木然地转过身,面向了身旁那个如山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男人——朱温。
来了!
苏循齎的眼皮猛地一跳,心臟仿佛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闭上眼睛,心中早已预演了无数遍的、那最可怕也最关键的一幕,终於要发生了。
果不其然。
只见李柷那双空洞无神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被彻底推上绝路后的极致恐惧,以及一丝……诡异的解脱。
他朝著朱温,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臣子对君王才会行的大礼。
旋即,他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几乎是嘶吼著,以一种近乎泣血的声调,高声喊道。
“魏王劳苦功高,为我李唐南征北战,东討西杀,殫精竭虑,救社稷於危难之中,挽大厦於將倾之际,乃国之柱石!”
“然朕自登基以来,年幼德薄,不足以执掌军国大事,抚驭万民,时常夙夜忧嘆,深感愧疚於列祖列宗!”
“今逢郊礼祭天,朕决意,禪位於魏王!上告昊天后土,下稟文武百官,共鉴朕心!”
这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遍了整个旷野,每一个字,都像一道道惊天动地的旱雷,在祭坛下百官和远处甲士的耳边轰然炸响!
哗——!
那死寂到压抑的氛围,在这一瞬间被彻底撕裂!
祭坛之下,百官之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再也难以抑制的巨大譁然。
他们当然知道朱温想要篡位,甚至许多人早已私下备好了劝进的奏章,只等著一个合適的时机呈上,为自己博一个锦绣前程。
但他们谁也想不到,朱温竟会如此急不可耐,如此粗暴蛮横,直接在这郊礼祭天这种最神圣、最庄严的场合,当著天下人的面,逼迫天子当眾“禪让”!
这哪里是禪让?
这分明是当著天下人的面,赤裸裸地按著皇帝的头,强行抢夺!
千古艰难唯一死!
而今,他们却要亲眼见证,比死亡更屈辱的一幕。
“肃静!”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陡然响起,新任宰相张文蔚满脸铁青,厉声呵斥道:“郊礼祭天之所,神明在上,岂容尔等如此喧譁!成何体统!”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更像是一盆夹著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灭了所有骚动的苗头。
那冰冷刺骨的眼神,缓缓扫过那些神色有异、面露悲愤的官员,眼神里的警告与杀意,让所有接触到他目光的人,都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瞬间清醒过来。
百官纷纷闭上了嘴,偌大的旷野再次恢復了死寂。
但那一道道或惊骇,或愤怒,或恐惧,或麻木的目光,却像决堤的潮水般,齐刷刷地匯聚到了祭坛之上,匯聚到了那个身著紫袍的男人身上。
朱温此刻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灼热地沸腾!
他听著李柷那绝望如杜鹃啼血般的哀鸣,看著下方百官那敢怒不敢言、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般的模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权欲的洪流充斥著他的胸膛,
让他几乎要忍不住仰天长啸。
朱温完全不顾一旁苏循齎还在用蚊子般的声音,颤抖地提醒著“依古礼,当三辞三让”的虚偽。
那套假惺惺的戏码,他一天也不想再演了!
他意气风发地向前迈出一步,站到祭坛的最前方,对著仍旧躬著身的李柷,朗声笑道。
“臣,多谢陛下厚爱!”
没有半句推辞,没有丝毫谦让。
只有理所当然的接受。
接著,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朱温竟一把拉起李柷的手,將其粗暴地拽到自己身边,让他与自己並肩而立,一齐完成了剩下的祭天仪式。
他仿佛在用这个惊世骇俗的动作,向昊天后土,向天下万民,用最直接、最狂傲的方式宣告。
这江山,从这一刻起,已经换了主人。
当朱温在百官复杂的目光与大军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中走下祭坛时,这场荒谬而盛大的典仪便算正式落幕。
玄甲匯成的铁流浩浩荡荡地返回洛阳城,那压抑在城中一整日的死寂,被如雷的马蹄声与甲冑摩擦声彻底撕碎。
百姓们依旧紧闭门扉,从门缝中窥视著这支改换了旗號的大军,感受著那扑面而来的凛冽杀气。
一个时代落幕了。
而另一个时代,则在血与火的催生下,迫不及待地要登上歷史的舞台。
次日,朱温便迫不及待地在唐朝的权力中心——太极殿,举行了盛大得近乎炫耀的登基仪式。
仪式上,朱温更名为朱晃,取“如日之光”之意。
立国號为“大梁”,改元“开平”。
意为要亲手为这纷扰的乱世,开启万世之太平。
同时,他下詔,升自己发家的龙兴之地汴州为开封府,建为东都,而以唐之东都洛阳为西都,其迁都之意,昭然若揭。
一道道以新朝皇帝名义发出的詔令,如同雪片一般,从洛阳发出,通过四通八达的驛道,昭告天下。
至於那位完成了最后使命的前朝皇帝李柷,则被朱温虚情假意地“恩封”为济阴王。
不日,他便將被迁往远在曹州的济阴封地,彻底消失在世人的视野之中,静静等待著那个早已为他註定好的悲惨结局。
至此。
曾开创了“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引得万国来朝,立国长达二百八十九年之久的煌煌大唐,於天祐四年正月十六,彻底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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