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兵械(2/2)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伸手指了指南边。

“南边,澳门的那些红毛夷,手里可是有好东西。他们那些又粗又长的红夷大炮,一炮糜烂数十里,厉害得很吶!朝廷也买了些,那玩意儿,才是真正的好宝贝。只要银子给得够,那些红毛夷才不管你是谁,什么都敢卖!”

“贤侄,你要是真有心,也真有钱,本官倒是可以帮你搭个线。別说区区鸟銃了,只要银子给到位,就是从濠镜澳那边弄几门红夷大炮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红夷大炮?!”石开失声惊呼。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中轰然炸响!

红夷大炮!那是大明朝费重金,好不容易才从西洋人手里仿製出来的战爭利器!是守卫边关城池、对抗后金铁骑的国之重器!

这种东西……也能拿出来卖?

石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冷。

他猛然间想起了什么。

歷史上的寧远大捷,袁崇焕不就是靠著十一门红夷大炮,才轰死了野猪皮努尔哈赤,守住了孤城吗?

可是,为什么后来,建州女真(建奴)的军队里,也出现了越来越多、越来越精良的火器,甚至他们自己也仿製出了红夷大炮?

以前,石开以为是明军打了败仗,火器被缴获,工匠被俘虏。

可现在,王临恩这番话,却为他揭开了一个更黑暗、更令人绝望的真相!

什么战败缴获?什么工匠被俘?

根子,他妈的就在这里!

就在京城!就在兵部!就在这些视国家为私產,视军械为商品,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的所谓“朝廷栋樑”身上!

他们一边拿著朝廷的俸禄,享受著万民的供养,一边却將对付敌人的刀子,亲手卖到了敌人的手里,只为了换取自己家里那几箱子白的银子!

兵部倒卖军械!

南方的走私贩子连红夷大炮都敢卖!

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自己之前还沾沾自喜,以为靠著一点先知和狠辣手段,就能在这乱世中混得风生水起。

可跟眼前这帮把国家当成生意来做,把军国重器当成商品来卖的巨蠹相比,自己那点黑吃黑的手段,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游戏。

“怎么样,石老弟?”王临恩的声音將他从震惊中拉了回来,“有没有兴趣,玩一把大的?”

石开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別人或许没钱,但他有!一万多两白的现银,就躺在他千户所的库房里!这笔钱,足以让他鸟枪换炮,打造一支在这个时代堪称精锐的火器部队!

“多谢大人栽培!”石开站起身,对著王临恩,深深地作了一揖,“下官……想要一百支鸟嘴銃!”

王临恩抚掌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满意和欣赏:“好!好!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人!石老弟,你放心,只要有老夫在,这大名府,就没人敢动你!钱的事情,你自己筹备,线的事情,包在老夫身上!”

从王临恩的府邸出来,石开走在冰冷的街道上,北风吹在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內心反而一片火热。

他不再满足於做一个只知道收保护费、吃空餉的地方土皇帝了。

他要甲,最好的甲!他要枪,最好的枪!他甚至……想要炮!

冬日的寒风吹在脸上,却丝毫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

一百杆鸟銃!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边军卫所能轻易凑齐的傢伙事。

有了这批火器,再经过严格的操练,他麾下这支亲兵的战力將迎来一次脱胎换骨的飞跃。

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要如何从新兵中挑选出最沉稳、最机灵的士卒,组建一支专门的火銃队。到时候,三段击射虽然玩不转,但排队枪毙的雏形,足以让任何敢於冲阵的敌人尝到铁与火的滋味。

然而,走著走著,石开心头的火热渐渐冷却下来,一丝冷静的盘算浮上心头。

鸟銃虽好,却远水解不了近渴。

王临恩说了,这批货从南边运过来,最快也得个把月。

这一个月里,他的百人队除了腰刀和长枪,远程打击能力几乎为零。

这可不行!乱世之中,多一分远程火力,就多一分压制力,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万一这期间出了什么岔子,比如跟哪个不开眼的百户、甚至是不听话的本地豪强起了衝突,光靠拿著刀枪的步卒去冲阵,伤亡会大得让他心疼。他辛辛苦苦用银子和肉汤餵出来的兵,死一个都是在割他的肉。

必须得有替代品,至少是过渡时期的武器。

什么武器最合適?

弓弩!

大明军中,弓弩一直是远程打击的中坚力量。虽然培养一个合格的弓箭手耗时耗力,但弩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手弩,操作简便,训练周期短,威力虽不及强弓,但形成规模后,在五十步內泼洒箭雨,同样能造成巨大的杀伤和威慑。

卫所的军械库里,別的东西可能都烂光了,但弓弩这种硬通货,肯定还有存货。就算公家的没了,王临恩这种把卫所当自家產业经营的老油条,私库里绝对有好东西。

想到这里,石开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脸上露出一丝肉疼,隨即又被一抹决然所取代。罢了,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今天已经出了大血,再多磨一磨,说不定能有意外之喜。

主意已定,石开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又朝著王临恩的府邸走去。

门口的亲兵见他去而復返,都有些诧异。

“石副千户,您这是?”

“哦,刚才与王大人谈得尽兴,有件紧要的公务竟忘了回稟。劳烦通报一声。”石开脸上掛著恰到好处的歉意与焦急,让人看不出破绽。

亲兵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

片刻后,石开再次被请进了王临恩的书房。

王临恩正端著一盏热茶,悠哉地靠在太师椅上,见到石开回来,眉毛微微一挑,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石老弟,是嫌一百杆鸟銃不够,想再加一百杆?”

他这话带著几分调侃,显然心情不错。刚才那笔军火交易,他作为中间人,少说也能抽走三四百两的好处,对石开这个“財神爷”自然多了几分亲近。

“大人说笑了,卑职就是把骨头敲碎了熬油,也凑不出第二笔这样的巨款了。”石开躬著身子,脸上堆满了苦笑,姿態放得极低。

他快步上前,亲自为王临恩续上茶水,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人,卑职是另有一事相求。您也知道,卑职手下那百十號新兵,都是些刚放下锄头的庄稼汉。虽说有股子力气,也肯用命,但毕竟没上过战场,手里除了刀枪,再无长物。”

“那鸟銃不是正在路上吗?”王临恩呷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正是如此!”石开一拍大腿,顺著他的话头往下说,“鸟銃乃国之利器,自然是好。可远水不解近渴啊!这路上个把月,万一卫所里有什么紧急军务,或是卑职需要弹压地面上的不法之徒,光让弟兄们拿著刀子上去肉搏,伤亡实在太大。卑职心疼,也怕误了您和林千户的大事。”

王临恩眯起了眼睛,手指轻轻敲击著桌面,他听出了石开的弦外之音。这小子,是在要东西了。

“所以呢?”他不动声色地问。

石开见状,心一横,乾脆狮子大开口,试探道:“所以,卑职想恳请大人,能否从咱们左卫的军械库里,拨付一批弓弩给卑职,暂且武装部队,以备不时之需。也不用多,有个……二百张,就足够了!”

“噗——”

王临恩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他被石开这惊人的胃口给气笑了。

“二百张?石开,你当咱们卫所的军械库是兵部武库司吗?”王临恩放下茶杯,没好气地瞪著他,“你知不知道一张军用硬弓,一个熟练的弓匠要多少工夫?二百张!你这是想把咱们卫所的家底都给掏空了!”

“大人息怒,卑职也是为了卫所的战力著想……”

“屁的战力!”王临恩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別给老子来这套虚的。军械库里那些登记在册的玩意儿,早就烂成一堆朽木了,连烧火都嫌有味儿。你当老子不知道?”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冷笑道:“现在库里能用的那些弓弩,都是老子自己掏腰包,找匠作营的匠人私下打造的!每一张弓,每一把弩,那都是白的银子!你一开口就要二百张,你怎么不去抢?”

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石开却不恼,反而脸上笑意更甚。

王临恩骂得越凶,说明他手里確实有货,这事儿就有得谈。要是他轻飘飘一句“没有”,那才是真的没戏。

“是是是,是卑职孟浪了。”石开连连作揖,姿態要多谦卑有多谦卑,“卑职这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嘛。既然是大人您私人添置的军备,那自然是金贵无比。只是……”

他话锋一转,舔著脸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带著几分諂媚的语气说道:“大人,您看,卑职这不刚在您这儿订了一百杆鸟銃嘛,那可是几千两银子的大买卖。您老人家吃肉,总得让小的们跟著喝口汤不是?这弓弩,您看能不能……就当是那批鸟銃的添头,隨便送个几十张,让弟兄们先练练手?”

“添头?”王临恩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指著石开,哭笑不得地骂道,“你小子,真是钻到钱眼里去了!老子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听说买鸟銃,还带送弓弩的!你当这是在菜市场买菜,还搭根葱?”

“嘿嘿,大人您家大业大,手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卑职吃饱了。”石开完全豁出去了脸皮,一副死缠烂打的模样。

两人就在这书房里,一个叫苦连天,说自己置办军备如何不易,每一分钱都在刀刃上;一个拼命诉苦,说自己手下兵士嗷嗷待哺,没有远程武器就等於赤膊上阵,將来没法为大人效死力。

一个说弓和弩成本高,匠人难寻,卖给別人也能换回大笔银子。一个就说自己刚了巨款,实在是囊中羞涩,只能指望大人体恤下属。

两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唾沫星子横飞,磨了足足有半个时辰。

王临恩被他磨得实在没了脾气,看著石开那张既恭敬又无赖的脸,心中也是百感交集。这小子,够狠,也够贪,但偏偏做事有章法,知道什么时候该送钱,什么时候该卖力,是个能成事的料。自己要想在卫所里安稳地捞钱,確实需要这样一把好用的刀。

罢了罢了,就当是前期投资了。

“行了行了,別在老子面前號丧了!”王临恩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石开的喋喋不休。

石开立刻闭嘴,一脸期待地看著他。

王临恩沉吟片刻,咬著牙道:“弓,你想都別想!大弩你也別想,那玩意儿更金贵,卖的价钱也高,送你一张老子都肉疼。不过……”

他话音一顿,石开的心也跟著提了起来。

“手弩,老子库里倒是还有一批。那玩意儿省事,不用费力去练,上手就能用。”王临恩伸出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老子做主,送你七十张手弩,再配上七百支弩箭!这是极限了,多一张都没有!你要是再敢多说一个字,一张都没有!”

七十张手弩!

石开心头狂喜,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手弩虽然射程和威力比不上大弓大弩,但胜在便携和射速,尤其適合近距离伏击和压制。七十张手弩齐射,那场面绝对壮观!

“够了!够了!多谢大人厚赐!”石开连忙深深一揖,生怕王临恩反悔,“大人对卑职的恩情,卑职没齿难忘!日后但有差遣,卑职万死不辞!”

“少来这套虚的。”王-临恩挥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赶紧滚蛋,看见你就头疼。明天让你的人直接去军械库找张管库,老子会跟他打好招呼。”

“是!卑职告退!”

石开大喜过望,躬著身子退出了书房。

这一次,他是真的心满意足了。他不仅拿到了渴求的远程武器,更重要的是,通过这次软磨硬泡,他进一步摸清了王临恩的底线和性格。

这位顶头上司,贪婪、务实,但只要你能给他带来足够的利益,並且姿態放得够低,他也不介意给你一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这是一种交易,一种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

走出王府大门,石开回头望了一眼那气派的府邸,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已经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又向前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他没有片刻耽搁,立刻招来在一旁等候的石虎,沉声吩咐道:“虎子,明天一早,你带上十个弟兄,去卫所军械库,领七十张手弩和七百支弩箭回来。”

石虎闻言,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满脸的不可思议。

“大人,咱们……有手弩了?”

“嗯。”石开点点头,看著自己这位最得力的心腹,沉声道:“不仅有手弩,以后还会有鸟銃。告诉弟兄们,好日子在后头,但傢伙事也越来越精贵,操练必须给我往死里练!两天一操,天天得练,谁要是敢懈怠,別怪老子的军法不认人!”

“是!大人放心!”石虎挺起胸膛,声音洪亮如钟,眼中燃烧著兴奋的火焰。

石开满意地点点头,抬头望向灰濛濛的天空。

凛冬已至,但他的春天,似乎不远了。

回到千户所,石开立刻召来了石安。

“安叔!”他斩钉截铁地吩咐道,“甲冑的事情,不要怕钱!你去找所里的甲匠,你告诉那几个甲匠,我要一百二十副甲!內衬熟牛皮,外嵌铁片,用铜钉铆固!每一副甲的工钱,我给他们开到五两银子!料钱另算!告诉他们,三个月內,必须给我造出来!若是敢偷工减料,我剥了他们的皮!”

一副甲五两工钱!石安听得心惊肉跳,这手笔也太大了!

但他看到石开那不容置疑的眼神,立刻躬身道:“是!官人放心,老奴一定办到!”

“石虎!”石开又转向自己的心腹大將。

“末將在!”

“从今天起,所有人的操练,加倍!除了队列、刺杀,再加一项!”石开的眼中闪烁著兴奋的光芒,“练胆!去城里屠户那,把每日杀猪宰羊的血水都要来,泼在校场上!让他们习惯血腥味!告诉他们,以后咱们的敌人,比猪羊可凶狠多了!”

“另外,”石开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从你手下那三十个老弟兄里,挑出十个最机灵、最可靠的,单独编成一队,由你亲自来带。他们以后,要学点不一样的东西。”

[史实依据]

1.明末卫所军备废弛与私相授受:

自明中期土木堡之变后,卫所制便开始瓦解,军户逃亡严重,军备废弛。至晚明,军械製造与补给系统已基本瘫痪。兵部贪腐横行,剋扣军器造修费用,或以次充好、虚报损耗是常態。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对此有深刻批判,指出“所存之兵,皆市井无赖,老弱不堪……器械朽蠹,武备皆无”。因此,地方將领为维持战力,不得不“自己造嘍”,或通过私人关係网络,从南方(如福建、广东)甚至澳门的走私渠道购买军火。明末福建海商郑芝龙集团便是通过对澳贸易,获得了大量西式火炮与火枪,武装自己的私人舰队。

参考资料:《明史·兵志》、《天下郡国利病书》、《明季南略》、《郑成功与清政府间的谈判》。

2.甲的形制、成本与防护力:

石开下令打造內衬熟牛皮、外嵌铁片、铜钉铆固的甲,这种甲在明代被称为“布面甲”或“铁叶攒钉甲”,是明军中后期最主流的鎧甲形制。其结构是在多层、布之间,用铆钉固定大量交叠的铁质甲片,外层再覆以坚固的布料(如文中所述的厚布)或皮革。这种甲冑相比於整体锻造的铁甲,成本更低,对弓弩、鸟銃铅弹有相当不错的防护效果,且在北方寒冷气候下兼具保暖功能。戚继光在《纪效新书》中对其评价甚高。关於成本,一副製作精良的甲,工料费用在数两到十两白银不等。

参考资料:茅元仪《武备志·军资乘·戎服制》、戚继光《纪效新书》、国內外博物馆藏明代布面甲实物。

3.手弩在明代的军事应用:

手弩(又称“袖弩”)在明代军队中,尤其是非专业射手的部队中,是重要的辅助武器。相比於需要长期训练才能掌握的弓,弩的学习成本极低,普通士卒稍加训练即可形成战斗力。其优点是操作简便、可以预先上弦、便於隱蔽和齐射。虽然射程和破甲能力不及军用强弓或大型“蹶张弩”,但在五十步內的近距离战斗中,突然发动的密集攒射,能对轻甲或无甲目標造成巨大杀伤和心理威慑。戚继光练兵时,就曾为部分士兵配备腰弩,作为长兵手格斗前的火力压制手段。

*参考资料:茅元仪《武备志·军资乘·器械典》、相关军事史专著。

4.明末家丁私兵制度:

石开招募乡勇,以厚餉(一月一两)和饱饭(顿顿有肉)供养,並以严苛手段加以训练,意图將其打造成只听命於自己的核心力量。这实际上就是在建立明末盛行的“家丁”或“亲兵”部队。隨著卫所兵和营兵战斗力的彻底衰退,晚明將领,无论大小,都普遍依靠自己出资招募、装备和供养的家丁作为嫡系。这些家丁与將领形成牢固的人身依附关係,待遇优厚,装备精良,是军队中真正的战斗力核心。如辽东的李成梁、毛文龙,以及后来的左良玉、孙传庭等。

参考资料:[美]史景迁《王氏之死》、[美]魏斐德《洪业:清朝开国史》、黄仁宇《万历十五年》。

5.匠户制度的败坏与私营化:

文中卫所的甲匠“平日里都无事可做”,需要靠“自己做些木工、铁活补贴家用”,只有给足银钱才肯开炉造甲。这反映了明代匠户制度的末路。明初,匠户是世袭的专业技术人群,由国家统一管理,为官府提供无偿劳役。但到中后期,隨著商品经济发展和“一条鞭法”等税制改革,匠户的人身束缚逐渐鬆弛,许多人“出班轮作”,或直接缴纳“班匠银”代替服役。留在匠作营的匠户,因官府长期欠薪或拨款不足,也纷纷从事私营手工业以谋生。

参考资料:《明史·食货志·赋役》、《中国经济通史·明代经济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