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棣萼连声,槐厅诫明(2/2)
等他赶到时,天色已黑。
万寿节的喧囂已经散去,唯有文渊阁的公房灯火通明。
他不敢直接入內打扰,只在门外將查到的旧档交给了值夜的属官,並低声稟报了翰林院內发生的一切。
参加完恭贺赐宴后的三杨阁老並未各自回府,而是破例地留在了公房之內。
他们没有处理政务,只是沉默地对坐著。
昨日经筵上的交锋,和皇帝最后那句“学生受教了”,让他们三人直到此刻,依然心绪难平。
他们此时心中计较的不是胜利与失败,而是一种对未来秩序的茫然。
就在这时,一名內阁舍人轻步入內,声音带著一丝不確定,低声通稟道:“三位阁老,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陈公公,奉陛下口諭,於阁外求见。”
杨荣眉头一蹙,杨溥面露紧张,唯有杨士奇,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微微一动,他没有直接开口,只是对那名通稟的舍人,极其轻微地頷了頷首。
那舍人立刻心领神会,躬身退下,片刻后便引著陈安入內。
陈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轻捷无声,那一身石青常服更是將他所有新晋权宦的锋芒都洗得一乾二净。
只余下一股子內书堂儒监独有的阴柔与书卷之气。
他行至三杨首案的一丈开外立定,隨即敛声屏气,一个长揖深深躬下。
陈安的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却又在最低处定格了片刻,將那份对阁老门的恭谨演绎到了极致。
“內臣陈安,奉陛下口諭,为三位先生送万寿节贺礼。”
杨士奇回应道:“既是圣恩,有劳陈公公。呈上来吧。”
“是。”
陈安应声,亲自捧著描金漆盒上前,將三份礼物一一置於三位阁老手边。
他动作无声,漆盒落案的角度都经过了细微的调整,恰好让盒盖上的纹样正对著主人,盒扣也朝向最便於开启的一侧。
安置完毕,陈安退回原处,再次躬身开口道:
“陛下常言,三位先生乃国之基石,社稷所依。內臣愚钝,新掌內廷事务,诸多不明之处,日后若有事需与外朝各部沟通,还望三位先生不吝赐教一二,陈安感激不尽。”
陈安话音落下,值房內立时针落可闻。
杨荣举在嘴边的茶盏停住了,杨溥放在膝上的手指也不由的搓了搓。
最终,杨士奇缓缓抬起眼帘子,看向陈安。
陈安的这番话,表面听来,是谦逊求教,是主动示好,意在弥合內外朝的裂痕。
但听在三杨这种浸淫官场一生的老狐狸耳中,其背后的“小心思”却昭然若揭!
杨士奇心中冷哼一声。
“赐教?”杨士奇慢慢地咀嚼著这两个字。
他没有再看陈安,而是缓缓打开了身前的漆盒,取出了里面的一面端溪古砚慢慢把玩道。
“听闻公公是內书堂出身?”
杨士齐这看似閒聊家常般的一问,让陈安精神猛地一振。
他以为自己的谦恭起到了效果,首辅这是在对他表示亲近。
他连忙躬身,语气虽依旧恭顺,但腰杆却不自觉地挺直了半分,那份属於“优等生”的骄傲终究是藏不住的。
“回首辅大人,內臣愚钝,乃內书堂丙辰科头名。”
“呵呵……头名……”杨士奇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老夫记得,王振王公公,在入宫前,是蔚州的一名儒学教官,正经的功名出身。你的出身,远不如他。”
陈安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他引以为傲的那点读书人的清高,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原来在这些真正的士大夫眼中,自己依旧只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內侍,甚至……连王振那个被扫进尘埃里的失败者,都比不上。
杨士奇仿佛没有看到陈安的窘迫,看都未看他一眼,继续说道:
“王公公的学问是不差的。他懂《春秋》,知大义,所以他知道,单凭『圣眷』二字,不足以立足。他更知道,我等文臣,信的是『道统』,而非君王一人的『恩宠』。”
他顿了顿,將那方古砚轻轻放回案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所以,他想做个掮客。”
“他想站在君权与相权之间,居中倒持,將陛下的信任,贩卖给我等,换取他自己的权势。再將我等的政务,包装成他自己的功劳,呈送给陛下。他以为自己能成为那座不可或缺的桥樑,可惜他忘了,神器不可窃弄,皇权与相权之间,从不需要一个兜售叫卖的商贾贩子。”
內阁首辅的这番话让陈安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正欲开口辩解或表忠心,却发现杨士奇已经从座位上站起,缓步向他走来。
陈安下意识地想后退,但双脚却如同灌了铅般,动弹不得。
杨士奇在他面前站定,两人相距不过三尺。
“陈安,你刚才那番话,是想告诉我们,你想做这座新的桥,是不是?”
陈安此刻早已被杨士奇的话嚇得心神俱裂,他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双膝一软便要跪下。
“起来!”
杨士奇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硬生生的让陈安即將触地的膝盖悬在了半空。
陈安茫然抬头。
杨士奇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句道:“你。想。害。死。老。夫。不。成?!”
“內臣不敢!”陈安骇然道。
“你不敢?”杨士奇上前一步,“你是什么身份?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天子家臣!”
“老夫是外朝首辅,食君之禄,行臣子之道。你这一跪,是想让天下人说我杨士奇凌驾君上,为老夫记上一笔『权臣』的骂名,好让咱们的陛下將来有由头抄我的家不成?!”
“收起你那套內廷的做派!在文渊阁,没人吃这一套!”
“看你心地污秽尚浅,那老夫今日,就赐教你一回。”
“王振对我们跋扈,是取死之道。因为他忘了,我等代表的,是社稷纲常,非他一介內侍可辱。”
“而你……”
“对我等如此恭顺,妄图扮演一个调和內外,左右逢源的伶人,更是取死之道。”
“你的权柄,源自皇权,亦只能服务於皇权。你是陛下的刀,是陛下的影子。一个妄图与我等外朝大臣分庭抗礼的影子,便不再是影子,而是鬼魅。对於鬼魅,別说陛下,就算我等,也向来是不吝惜手中刀笔的。”
直到杨士奇的话说完,一滴冷汗,才从陈安早已煞白的额角,缓缓滑落。
杨士奇看著陈安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也不再多言,转身踱回自己的座位,淡淡地挥挥手道:“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