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敷典麟经,王霸之爭(2/2)
“《春秋》大义,首在『正名分』、『守纲常』!维繫的是江山永固的伦常法度!是君臣相安的万世基石!『尊王』者,乃君王修德垂范,以礼乐仁政化育万民,使百官各安其位,四夷慕德来朝!此方为煌煌王道!岂是鼓动刀兵,轻启边衅,以逞一人之血气?!”
“刘球!尔之论,凿空妄言!曲解圣训,以逞狂悖之私!视千年治国之礼法为何物?!朔望经筵,乃昭示君臣共守纲常伦理之盛典,非尔逞口舌之快、鼓譟征伐之所在!尔妄言『诛討』、『復仇』,將煌煌圣学引向穷兵黷武之歧途,是欲置陛下於不仁不义之暴君境地,从而动摇国本乎?!”
杨士奇最后这句石破天惊的诛心之论,已然不再是辩经,而是来自帝国文官之首的政治绝杀!
满朝诸公,无不屏息。
在他们看来,这场对决已经结束了。
面对首辅如此雷霆万钧的定罪,刘球最好的下场,便是立刻叩首认罪,乞求宽恕,或许还能保全性命。
但凡再有任何一丝辩驳,都无异於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立於风暴中心的刘球,並未如眾人预想那般崩溃摇摆。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那张因激愤而涨红的脸,竟缓缓恢復了成一种属於殉道者的平静。
他迎著杨士奇冰冷的目光,继续声如洪钟:
“首辅大人此言,刘球不敢苟同!”
刘球此言一出,满堂譁然!
他们惊诧的不是反驳本身,而是他反驳背后那悍不畏死的决绝!
当朝首辅,四朝元老,帝师之尊。
杨士奇的话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甚至可以代表朝廷的『公论』。
而刘球,一个区区五品的侍讲学士,竟敢在御座之前,当著满朝文武,公然说『不敢苟同』?!
这已不是简单的学术辩论,这是在公然挑战整个文官体系的秩序与尊严!
“首辅所言『修德安民』,乃治世之常道,刘球亦深以为然!然则,当瓦剌屡叩边关,倭寇劫掠沿海,此是『治世』还是『乱世』之兆?!对豺狼讲礼乐,对盗匪施仁政,此非王道,乃是乡愿之道,是取死之道!”
他猛地一甩袖,双目赤红,状若疯魔:
“汉武帝北击匈奴,可曾动摇国本?不!他换来了漠南无王庭,边塞百年安!”
“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可是不仁不义?不!他打出了『永乐』之盛世,万国来朝!”
“敢问首辅,若无赫赫武功为基,德政与礼乐,又与空中楼阁何异?!”
“今日不言战守,只谈仁义,是为將来社稷倾覆、君王蒙尘埋下祸根!刘球今日之言,非为蛊惑,乃是警醒!是为陛下,为我大明,求一条金甌永固的铁血之路!若因此获罪,刘球甘愿领受!只求诸公,勿要再以『守成』之念,误我大明万年国运!”
闻听此言,御座之上的朱祁镇身形纹丝不动,但他那双隱藏在珠帘后的眸子里,却不由自主的闪烁著激赏。
漂亮!
好一个公羊大家,好一张刀子般的利口!
真的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吶!
杨士奇方才高举“纲常礼法”的大旗,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想要给刘球扣上动摇国本的死罪。
可刘球这番话,却是另闢蹊径,不跟你玩正面对抗,直接去抢占另一个、也是更根本的制高点——“江山存续”!
他这是在告诉杨士奇,告诉满朝文武,最大的“纲常”,是大明的存亡!
最大的“国本”,是抵御外侮的实力!
其他所有的一切在这面前,皆是卖国之道!
刘球的这番话,哪里还是辩驳?!
这简直就是当著满朝文武的面,在指著整个內阁的鼻子,痛斥其“绥靖误国”!
更是把“动摇国本”这顶帽子,直接原封不动地又给杨士奇踢了回去。
“狂悖!狂悖至极!”
杨荣本就性如烈火,此刻见首辅的理论被驳斥,內阁的顏面被当眾践踏,那股积压的怒火瞬间喷发!
他没有再看刘球,而是猛地起身,面向御座,躬身下拜:
“陛下!”
“翰林院侍讲学士刘球,於经筵大典之上,曲解圣人之言,鼓譟征伐,轻言刀兵!此非为国,实为一己之私!其言不辨王霸,不分德威,是欲將陛下引向秦皇汉武之歧途,行穷兵黷武之事,置天下苍生於水火,以成他一人『从龙之功』!”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在大殿中激起阵阵回音。
“臣恳请陛下,立时罢黜此獠,明正其罪,以儆效尤!否则,今日朝堂之上,若容此等佞幸之臣蛊惑圣听,他日疆场之上,必將是我大明百万將士的累累白骨,次子……其心可诛!”
最后四个字,杨荣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