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他们的四海承平(完(2/2)

李檀这才收了眼泪:“你说话要算数!”

云彰八年,六月。

罗摩将偃潮军舰队移交给新一任水师统领,与他的六百多名族人驾驶十二艘海船,载着丝绸、瓷器、茶叶等诸多礼物,在皇帝与大君的目送下离京,从镇江入海口扬帆出海。

船队在沿途的宁波港、福州港稍作停留补给,而后又继续南下,过琉球海峡,绕过暹罗、真蜡所在的半岛,又穿过狭长的满剌加海峡,继续西行横跨大洋,最终抵达家乡所在的大陆南端。

karanga,karanga,永远的家乡,我们回来啦!族人们在甲板上欢呼跳跃,放声歌唱。

只有罗摩站在高高的桅杆,最后回望了一眼,位于另一片遥远大陆上的岳国——那也是他的半个家乡,是他将终生缅怀的地方。

“小主人,”他喃喃道,“罗摩祝你……此生所得,永不失去。”

叶阳辞心情有些低落,虽然面上分毫不显,但秦深与他朝夕相处,彼此默契,一下子就能察觉出来。

七月十五是道教的中元节,地官赦罪;亦是佛教的盂兰盆节,解救倒悬。

京城入夜灯火通明,百姓举行跳月庆典、秋尝祭祖,秦淮河里漂满了度孤魂的花灯。城隍出巡,不仅有活人装扮的皇隶到诸鬼相,还有旗锣队、花灯队、高跷队等,以至万人空巷。

叶阳辞一身蓝衫,外罩白色薄绢披风,站在城楼上,看声势浩大的游街队伍,有些心不在焉。

秦深也没穿龙袍,着凝夜紫色、暗银花纹的曳撒。他两手掐着於菟的肋下,把一个又重了两斤的好大儿端到叶阳辞面前:“你看,於菟看完城隍游街,学会做鬼脸了。”

叶阳辞侧了头看,於菟眯眼,龇牙,敷衍地打了个哈欠。

秦深暗中拧了一把它的咯吱窝,於菟这才意识到,大爹生气了,连忙将功补过,做了个皱鼻噘嘴的鬼脸,把舌头也撇出老长。

叶阳辞果然笑了,接过於菟,安抚地顺毛:“我没有不开心,你别折腾它。”

秦深伸手搂住他的肩,往自己胸膛上靠:“我明白,道理你都懂。但阿辞,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当你不开心时,想想我,我永远陪着你。”

叶阳辞抱着猞猁,向后微仰,枕在他肩窝,看城下浮灯如星云,长而蜿蜒的荧光从秦淮河一直漂入扬子江,流向东海。

他忽然生出了戏谑之心,轻俏地说:“阿深,我们抛下政务,私奔去东海吧!听说东海有海豚群游,跃出海面时如虹桥银瀑,很是壮观。”

秦深当即响应:“好啊,走!这就走!”

他们牵着手下城楼,於菟屁颠屁颠地紧跟在后,避开周围戒守的奉宸卫,在秦淮河旁租了一艘河船。

到了龙江关码头,他们又直接买了一艘带帆快船,顺江而下,东渡向海。

等到奉宸卫惊觉不对,满城寻人,翌日天亮仍未见云彰帝与大君的身影。满朝文武在等候上朝的承天门外交头接耳时,他们二人的快船已经抵达镇江府的丹徒水道。

六部大员们听闻二圣在中元夜忽然失踪,京城遍寻不见,着急忙慌地求见两位皇嫂。

安伽蓝一听这稀奇事,笑问:“看情形不像遇险,倒像是偷跑。诸位大人担心的究竟是圣驾安危,还是皇上与君上一同撂挑子不干了?”

大员们不好回答这么诛心的问题,只能转而恳求安练茹:“还望皇长嫂殿下念及社稷之重、臣子之忧,替我等想想办法吧!”

安练茹将太子写的大字批阅好,放在桌面,方才沉静地开口:“皇上与君上治国理政八年,哪一日不是兢兢业业,也该让他们松快松快了。诸位大人先忙活着,过几日去东海上寻寻看吧。”

“东海?”

“前阵子,我偶听君上提过一嘴。”

大员们如聆仙音,忙不迭地告退。他们哪里等得了,当即派出船队,循江入海,在茫茫碧波上到处搜寻。

三日之后,嵊泗列岛以东的海域。

秦深戴一顶大斗笠,坐在船头垂钓,身后的炉子里用普宁豆酱焖着条大黄鱼,香味从砂锅盖缝隙里,勾人口腹地钻出来。

叶阳辞倚着船舷远眺,海上落日晚霞,在天际浓墨重彩地铺陈渲染,绮美万分。他忽然惊喜地唤道:“海豚!阿深,快来看海豚!”

秦深当即起身提竿,将一条活蹦乱跳的海鲋连竿丢在甲板,快步冲到他身旁。

只见一大群海豚跃出海面,在半空中划出道道优美弧线,余晖下豚身泛着金光,洒下的水花如珠如彩。

秦深说:“——里面有只粉色的,稀奇。”

叶阳辞定睛细看,果然有只粉色海豚混在其间,颜色犹如三月桃花,娇妍可爱。

“真好看哪!”叶阳辞感慨,“东海西漠,北原南岛。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奇景呢……”

秦深转过脸,目光深邃地注视他:“有你在侧,哪里都是胜境奇景。阿辞,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想要什么,我们一同得到。”

叶阳辞说:“此时此刻,我只想要你。”

他们在日落时分的海上忘情亲吻,直至身后的水天尽头,浮现出船队的点点黑影,方才彼此抵着额头,喘息叹道:“被找着了。”

秦深说:“下次去南巡,或者北狩吧。”

叶阳辞说:“劳民伤财。且不知为何,听着有点不太吉利。”

于是秦深说:“那就快点把秦炎开养大,养熟。”

“太子又不是猞猁,哪能长这么快。”叶阳辞笑着转头,发现甲板上那条刚钓上来的海鲋,已经被於菟啃得只剩一架鱼骨。於菟吐出鱼鳍,抖了抖身上沾的鳞片,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后方的舰船上,奉宸卫指挥使手拿窥筩,绝处逢生似的,惊喜唤道:“皇上——君上——”

因为偷溜出海去玩,秦深挨了谏臣的骂,就连一贯行事低调的叶阳辞也没逃过。

他们知道这些言辞激烈的谏疏是言官们的一颗忠心,并未因此生恼,还和颜悦色地赐了些财物,以示从谏如流。

借着这事儿,有些人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又开始翻秦深当年登基的旧账,暗中流言,说他夺权弑君、得位不正。又说他立秦浔之子为储君,只是沽名钓誉,迟早会把秦炎开迁贬出去,就像对待先帝的两个皇子那样。还说他册立男君、移权外姓,开了个礼制崩塌的坏头。

秦深听到了这些流言,但像对待阴沟里的蛆虫般不屑一顾。

——云彰盛世,四海承平,就是他和叶阳辞给天下人最好的答案。

天和殿外的玉阶下多了一块石碑,碑上刻了八个大字:“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秦炎开路过时读了读,问身旁的叶阳辞:“先生,我知道这是孔圣人的话,叔皇放在这里,是为何意?”

“仲尼非天子身份而编修《春秋》,并预判后世对他定然有褒、有贬。”叶阳辞揉了揉他的后脑勺,笑道,“你叔皇借他之口,告诉天下人——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得失不论。”

秦炎开点点头,琢磨了一会儿,又说:“可我觉得叔皇不太像这种性情哎……”

“那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叔皇是在骂那些背后嚼舌根的贱人——只有青史能评判我,你们算老几?!”

叶阳辞朗声大笑。

云彰二十五年,帝与大君传位与太子秦炎开,退居太上皇、太上君。

时年秦深五十岁,叶阳辞四十七岁,正值春秋鼎盛的壮年,又兼内力浑融,尤显年轻。

秦炎开苦苦推辞,群臣也泪洒丹墀,哭求二圣继续临朝,然而他们心意已决,联袂飘然而去。

从此海阔天空,流连金陵时便去赏钟山梅花;游历五湖时就月夜泛舟,在满船旖旎中撞碎星河。

识君卅载如初逢,每剔银灯认旧容。

世如烂柯局未尽,心随寒暑与君同。

从此花上笑,灯下影。莫道浓情销骨甚,雪落双肩始白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