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2/2)

沈溪年必须承认,他是故意的。

就连隋子明这样关系亲近的表兄弟都对裴度过去的事三缄其口,定然是涉及到裴度的双亲。

即使关系再亲昵暧昧,很多事情对着人总是说不出口的,更别提他们之间还不曾完全落定的情愫名义,裴度在沈溪年面前,总还是保留了几分为人师长的自持。

但是对着一只憨态可掬,日夜陪伴在身边的小鸟,就会好开口许多。

只不过仍旧需要一些时间。

所以裴度不说,沈啾啾也不急。

小鸟特别有耐心地贴着恩公的手指,鸟爪时不时还抓两下自己的脖颈。

过了好一会儿,裴度开口了。

“从前的国公府还不像现在这般冷清,我的父亲与母亲恩爱非常,府里没有妾室庶出的纷争,我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裴度轻轻抚摸小鸟盖在他手背的翅膀,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笑,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旁人的故事。

“父亲虽是国公,在外威严,对我却很是疼爱纵容。有次我贪玩弄脏了朝服,他没骂我,反倒笑着让人取来新的,还亲自帮我系好玉带。母亲总说他宠坏了我,可转头就会把蜜饯悄悄塞到我手里。”

裴度的嗓音很轻,带着些暖,沈啾啾静静听着,便能想象出那时国公府的热闹景象。

“十岁那年,我身中牵机之毒。” 裴度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指尖微微收紧,“查来查去,线索竟指向了宫中的良妃。”

裴度微顿了顿。

“母亲性子素来聪慧敏锐,良妃是我的亲姨母,膝下还有皇子,别说她根本没必要害一个稚子,就是得罪国公府这种事,怎么想都是百害而无一利,这事实在是古怪。”

“她连夜去了外祖家,与外祖父商议了大半宿,回来后便递了牌子要进宫给良妃娘娘请安。”

“可谁也没想到……” 裴度的声音轻了些,像是怕惊扰了月光,“母亲进宫的当晚,宫里就走了水,她与良妃皆被困在殿内,没能出来。”

沈啾啾心头一紧,下意识看向裴度,却见他脸上依旧没什么剧烈的情绪,只有眼底深处藏着化不开的沉色。

“陛下口谕,说这场火是母亲与良妃娘娘争执所致,只处置了几个宫女太监便含糊结案,命此事到此为止,谁也不许再查。” 裴度缓缓道,“那天晚上,前院父亲的书房灯火亮了一整晚。”

“我偷偷趴在窗户外看,只见父亲坐在椅子上,手里攥着母亲的旧帕子,一夜之间,鬓角的头发就白了大半,像是老了十岁不止。”

“我那时虽小,却也觉得不对劲。”

“我瞒着父亲和身边的人,偷偷找当时伺候母亲的丫鬟、去宫里传信的小厮打听,还想去外祖家问些细节。”

“没查几天,就被父亲发现了。”

“父亲没有训斥我,只是当着我的面吩咐人去清理了我查探时留下的痕迹。”

“我藏起来的纸条、问过的人,都被他处理干净,一个活口不留。”

“然后他带我去了母亲的牌位前,让我跪下。”

“他告诉我,母亲当年进宫,根本不是为了查明所谓的真相,而是皇子夺嫡惨烈收场,身体每况日下的先帝起了托孤的想法,却容不下本就名盛势大的国公府成为名副其实把持朝政的外戚。”

“我的中毒只是一个开始。”

“这是警告,也是暗示。”

“良妃活着,我母亲活着,林氏、国公府便是板上钉钉的外戚,但裴国公于皇权有用,不能死。”

“死的只能是身为皇子生母的良妃,是同样出身林家的国公夫人。”

“我的命,是我的母亲换来的。”

“她递牌子进宫之前,曾经抚摸我的脸颊,让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活得平安喜乐,活到寿终正寝。”

“我没能听懂这些话,没能拦下她。”

裴度拢着沈啾啾的手指终于开始微微颤抖。

年少种种,他一刻也不曾忘记。

但唯独对他的母亲,直到现在,裴度也依旧放不下那份自责。

“良妃的死,换来了她儿子的皇位。”

“母亲的死,换来了我的苟活。”

沈啾啾的小鸟爪不自觉蜷了蜷,小黑豆眼里盛满了震惊。

他虽然看过电视剧小说里那么多的权力争夺,后宫倾轧,却在真正听到发生在裴度身上的过往时,仍旧不敢置信人心的复杂与狠毒。

他虽然猜到了裴府的往事沉重,却未想过竟藏着这般以命相护的决绝。

沈啾啾终于明白了皇帝与恩公之间,为什么会有那种微妙又古怪的相处模式。

在皇帝的角度,如果不是国公夫人进宫,他的母妃不会死,但若是没有这场烧断外戚威胁的大火,这个皇位也不可能落在他的头上。

所以他既恨裴度的光风霁月,又下意识地靠近这个在同一场大火中失去母亲的表兄,既怨怼裴度的把持朝政,又依赖裴度的能力,让他能在太后的算计和吴王的虎视眈眈下坐稳皇位。

“我和那个蠢货,在这一点上,倒是十分相似,对不对?”

裴度轻轻叹息,状似感慨,听上去却夹杂着一丝漠然与凉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