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讖言（1/2）

第125章 讖言

夜雨初歇，阿瓦城的城墙沾著水汽，像一头沉睡多年的野兽，在黑夜的潮湿中缓慢甦醒。

晨钟敲响时，宫墙內外的世界悄然分出两重。远远望去，王宫金顶尚有余光，市井却是泥泞与烟火，人与神明、命与运数，各安其所。

自那日北上，莽白已在阿瓦滯留两月有余。

最初，长途跋涉带来的疲惫和陌生城池的阴影让他如履薄冰。官道上的尘埃还未褪去，他就像个被隨时可能唤进审判席的犯人，不知自己命运是荣光还是囚笼。

新贵入京，满朝文武多有试探，表面兄友弟恭，背后却是处处暗礁。可阿瓦不是卑明一一这里是东吁王朝的心臟，是血与火、王与佛凝成的棋局。

他起初对王兄满怀戒心。

兄长莽达，在缅甸史家笔下曾是东吁的天命继承者，却只把大权握在掌心握成一滩泥。

莽白一腔权欲，来时怕步步受制，睡觉都不敢深沉。

但日子一久，他就明白了，兄长的確是个废物一一安於享乐，醉心佛法，宴饮不休。阿瓦的宫殿是莽达的温柔乡，女人，佛陀与香料填满了他的梦境，唯独没有风雨江山的冷意。

真正让东吁王朝慢性溃烂的，不是外敌，而是莽达这样的昏庸：政令拖咨、军餉短缺、税赋加重，王庭內外，早已百孔千疮。

缅族贵胃在楼台上比佛珠、玩象牙、赏舞姬，孟人、掸人、克伦人则在穷山恶水中夜夜燃火刀兵，汉人，满人也在边境枕戈待旦。没人相信这个王朝能再有昔日铁骑纵横四境的威势了。

莽白初时谨慎，待在营地里，每天例行带兵演练，防备兄长设套。但隨著日子一天天过去，发现宫中守备鬆弛、諫臣懦弱，甚至身边近侍都是自己旧部的耳目，莽白才渐渐重新生出傲气。

相比於莽白在阿瓦城里的日渐鬆弛与自得，陈安却始终是一根紧绷的弦。

他的野心不容他有片刻懈怠，更不容许他忘记自己的身份一一一个汉人的面孔，哪怕披看西洋商队的外衣，终究和这城里的人格格不入。

夜深时分，连月色映在铜镜中都带著些异乡人的凉意。他总觉得，自己的影子隨时会被人认出来，或者被密探写进什么阴暗的密报里。

於是他更习惯藏身於兵营的幽暗里，做一个寡言的影子，让自己的亲兵们去打探消息。

这些西洋人虽然也显得突兀，却有著另一种安全。他们只是拿钱卖命的外乡人，身份清白、目的单纯，不会有人把他们和什么密谋联繫起来。

更何况，早在他们到来前，这城里便驻扎著一支葡萄牙炮兵团。

那些从果阿、澳门一路流浪来的僱佣军，和火炮、皮鞭、神父、赌徒混杂一处，早已成为缅王宫廷里不可忽视的势力。

葡萄牙人的面孔、口音和脾气在阿瓦城里也许显得格格不入，但偏偏最让本地缅人安心。

对缅王来说，他们是现成的“利器”，是隨时可弃的外力，既有用，又不用太信。只要他们规矩、守著自己的火炮，不去搅动权力的池水，没人会刻意去追究他们的底细。

於是胡安和亲兵们可以自由出入葡萄牙人的营地。

在这个西洋小圈子里，巴塞隆纳佣兵团和葡萄牙炮兵团这两个从西班牙独立出来的难兄难弟，

常常在酒桌上以母语大骂那个该死的马德里和哈布斯堡，接著又一边举杯，一边交换江湖旧事。

酒过三巡，语言就变得模糊，心思却彼此敬开。

葡萄牙人当中，有人曾与白文选魔下的南明军有过交手。

刀剑和火药换来的消息，比官方文书更真实。几次席间，胡安侧耳聆听，用酒杯遮住神色，然后把点滴所得一一带回给他们的伯爵，陈安：

大明的永历皇帝就在实皆，囚於重兵之下，与阿瓦城隔江相望。白文选率残部盘踞在腊成，更遥远的高地之外。

地图在案，线索成河，命运的潮流在暗处奔涌。

在得知这些消息后的陈安常常夜半端坐，手指沿著那幅老旧的缅甸地图慢慢移动一一从阿瓦到实皆，要越过那条被缅人称作伊洛瓦底的大金沙江，半日水程，却如尺尺天涯。

至於腊成，更是乱世孤岛，要翻越曼德勒高地，再涉锡波江的重关险隘。

每一条路都是不归路，只要踏出去一步，或许便再也无法回到这座表面寧静、实则杀机四伏的古城。

可陈安知晓，自己终究是要走出这一步的。

他不是来做一只池鱼，而是要在风暴降临之前，先將整个东吁王朝扼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想要把自己踏出的那一步，毫不留情地踩在这个王朝的咽喉之上，一脚踩死。

但要让人臣变天，首先要让这座城市彻底乱起来一一不是那种庸常的、表面的乱，而是要將阿瓦深埋的旧疾和宿怨通通翻出来，逼所有人撕下面具。

可这城本就很乱，却是一种稳定的乱。

白日里，百姓依旧赶集买卖，贩夫走卒，孩子们捉迷藏，谁也不问明天风往哪边吹。夜幕降临时，王宫金顶的灯火亮起，半座城都沾著宫廷的荣光，巷尾的茶馆却早早关门，市井渐归於沉默。

这座城里，孟族人眼里藏著愤恨与希望，只在夜色最深时偷偷点起纸灯，给死去的亲人超度；

掸族人静静守著自家的地盘，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葡萄牙炮队和僱佣兵团也都学会了与世无爭一一有钱拿、能喝酒，別人的恩怨与他们无关。

阿瓦的表面安稳，全靠每个人把自己封在狭小天地，互不干扰。可谁都知道，只要有人敢先动一下，局势便会像火药桶炸裂一一满城风雨，无人能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