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归流(2/2)

他边走边踢著脚下的碎石,直到港口灯火倒映在海面,才小声问道:“姐,你现在有汉名了吗?”

伊莎贝尔停下脚步,月色把她的侧脸映得有些柔和。她回头望一眼:“你姐夫倒是给了我几个名字,让我自己挑一一可总觉得哪一个都不是自己,写在纸上都觉得生疏。”

“那”雅克又看向安妮。

安妮轻嘆一口气,手指拨开海风中乱了的髮丝,神情有点无措:“我比你姐还要纠结。有些名字,念出来以后就感觉看尽了余生。”

说完,她抬头望望远处的桅杆和微光,仿佛想在南洋的夜里找到旧时大陆的轮廓。

四人並肩,踏著湿沙而行,脚下的温度一点点退去,只剩凉意和浪声相隨。

陈安不知何时走到了后面,看著眼前自己的两位夫人一一一个隨性,一个细腻,都试图在这片异域岛屿上寻自己的根。

海浪轻卷沙滩,脚下泥沙渐渐冷了下来。雅克了几步,突然一本正经地转向陈安:“那“

姐夫,能不能帮我也想一个汉名。我自己琢磨的,总觉得哪儿都怪怪的。”

陈安停下脚步,沉吟片刻,將“雅克·迪布瓦”在心头来回翻了两遍,最后俯身在湿沙上写下两个名字:“戴亚恪,或者,戴恪。你自己挑一个。”

“戴亚恪—.”雅克蹲下来,学著陈安的笔法,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描著“戴”字。笔画复杂,

指尖沾了细沙,他边写边嘀咕:“这个『戴”字可真难,不过这个“恪”字倒是顺手。”

他试著抬头,对著海风喊出自己的新名,腔调生疏:“戴恪一一戴亚恪一一”喊得自己都乐了,声音拖得老长,像少年时偷跑去河堤边大声喊暗恋之人的名字那样,稚气而认真。

“你若是嫌麻烦,”陈安笑著在一旁补充,“其实可以用『代”,要不跟米哈伊尔一样,乾脆用『卜』字作姓。”

听到这里的雅克回头看了姐姐一眼,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问道:“那我姐姐她姓什么?我可以和她一样,跟您姓“陈』吗?”

伊莎贝尔侧头笑道,眸光中有些撒娇的成分:“其实我跟安妮纠结的原因便是你姐夫不肯让我们隨他姓一一说我们是自由的人,不必因婚姻而改姓。”

陈安听罢无奈,只得摊摊手:“中原的规矩,女人自有家声根本,更何况在更古老的时候,还有同姓不得婚姻的规矩。而且冠夫姓,对你们而言算不得什么体面。”

“可在巴黎,女人不跟丈夫的姓,总会被人觉得奇怪。”安妮轻声说道,语气里带著几分倔强,也有几分试探。

“可我们现在在这里,”,陈安温和地看著她们,语气却不容质疑,“就还是按东方的规矩吧。”

伊莎贝尔闻言,脸上不知为何出现了笑意。她侧身挽住安妮的胳膊,低声说:“那就慢慢挑,

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一个喜欢的名字。”

四人沿著沙滩缓步,夜色將他们的身影拉得悠长。远处渔火在波光中明灭,空气里混著咸湿的潮味和港市的烟火,雅克仍在小声念叨並挑选起自己的新名字。

终於,他决定自己往后的汉名便是“代亚恪”了。

人生如海上夜航,每个人都要在陌生的风浪里为自己起名,辨认归途。沙滩上的字终將被潮水带走,但只要脚步和名字都曾坚定留下,这夜色,便不是流浪,而是归处。

第二日清晨,沙滩上昨夜写下的“恪”字已被潮水冲淡,唯有几行凌乱的脚印斜斜绵延到海边。可吕宋岛上的风气,却悄然起了变化。

“汉名”成了加泰隆尼亚士兵间的新时尚。

那些来自西洋的士兵们或许本只会几句口的汉语,如今却开始认真地在工棚、港口和田间操场上纠结自己的新名字。

有人拉著共事的汉人官吏帮忙勘酌笔画,有人乾脆几个铜板请市井里的半吊子先生取名一结果,常有“天赐”“富贵”“发財”之类的名字便传遍营地而为了顺应这股新起的浪潮,作为统管岛上汉人事务的林远樵,也终於下定决心,为自己取了一个西洋名字。

此举並非炫耀,更无半点强求,只是他明白,总得有人为汉人们带个头。至於岛上地位最高的汉人一一陈安,他早已用“安德森·陈”的名號行走西洋多年。

消息一传开,官署里、学堂中,乃至各村小镇,官吏们纷纷效仿。汉名、西名,一纸契约上写得密密麻麻,也添了几分新世界的气象。

有的名字字跡歪歪扭扭,叫起来带著些腔调,反倒多了几分亲切和趣味。

其实,岛上大多数百姓和陈安带来的士兵本就是淳朴的农民和渔民。那些不淳朴已经被陈安扔到山里挖矿了。

那些新旧名字於他们,不过像春雨润田,悄无声息地落下,却渐渐滋养了彼此的心。人与人之间,没有太多算计,更多的是老实人的憨厚与新朋友的热络。

正当新名之潮席捲全岛时,林远樵心中本已有几分踏实。可越是静下来,他越觉背后涌起新的波澜。望著给先父新修的祠堂,想著白日新起的西名,还有同僚们在市集口互相打趣、彼此认亲。

可他心头却总有块石头没落地。

果然,没过几日,他的副手便私下过来,小声问道:“林大人,如今新名字有了,咱们是不是还得去教堂受洗?否则以后立契、官文,这名號怕是白起了”

林远樵没有立刻答,他明白,这不是小事。

村里的老人,很多当年都吃过苦头。往日殖民者借著神明的名头,拆祠堂、毁庙宇,禁止孔庙祭祀一一那些伤疤,就算如今癒合,也还时不时隱隱作痛。

但他又实在捨不得让岛上这份“投桃报李”的和气冷下来。

权衡再三,林远樵还是决定要劳烦陈安,让这位陈康特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