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问路(2/2)

陈安听著,心下微紧。

他前些日子曾在这个区域的入口处徘徊,但最终没有独自深入的勇气,如今的经歷也证明了当时的决定是正確的。

他环顾四周,確实注意到不少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不是友善的注视,更像是某种审视,像在评估他这个东方人的口袋里值几个金幣,身上有没有刀。

他压低声音:“他们在看我。”

“因为你是东方人。”伊莎贝尔瞥他一眼,“还有,你的鞋是新擦的。”

此时正有一个醉汉在巷口小便,回头看到伊莎贝尔,吆喝了一句:“呦!小狐狸,又带金主回窝啦?怎么还是两个?吃得消吗?”

语气里带著挑衅,也带著齷齪的调笑。

伊莎贝尔没有理会,继续走,但那人却越说越起劲:“嘿,你带的钱包结实不结实?这姑娘可不是白带人回家的……”

陈安下意识想开口,莫里哀却抢先笑了,走上前两步:“朋友,您这声音可真好听,我猜你年轻时该是在圣礼拜堂当过唱诗班吧?再不济,也是唱街头曲子谋过生计的。”

那醉汉一愣,似乎被这句莫名其妙的恭维绊住了舌头,摇摇晃晃地咧嘴:“你是谁?”

莫里哀鞠了一躬:“一个戏子,认音准的。要不要哪天到我剧场来露一嗓子?我们正缺个能打断场子的噪音来源。”

话音未落,周围几个看热闹的男人已笑作一团。醉汉被人嘲笑,脸上一红,骂骂咧咧地踉蹌离开。

陈安看向莫里哀,眼中多了几分佩服。

“你真能应付。”他说。

莫里哀咬著菸斗,轻声回道:“在这里,如果你不想打架,就得学会逗笑他们。尤其是在这种地方,他们听不懂书面语言,但懂讽刺。笑能救命。”

前方屋门吱呀一声被伊莎贝尔推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陈安眼睛微微一眯。屋里光线昏暗,墙皮脱落,天板上掛著一块裂开的油布,防著雨水渗下。

床上的老妇人面容枯槁,脸色灰白,瘦得像一张纸;弟弟缩在桌前,手里夹著木楔,动作熟练却木訥。

空气中仿佛凝固了,只有木楔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迴荡在屋里。

“你们家……吃了么?”陈安一时语塞,问了个无厘头的问题。

“冬天是咸鱼干和剩下的黑麵包。”伊莎贝尔答,“夏天就靠母亲做针线赚点小钱,或者弟弟做多点工。”

她顿了顿,低声补充一句:“街坊要是好心,会给点汤底或骨头。有时也会让我们用旧锅换新炭。”

陈安喉头髮紧,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吵架。一阵混乱脚步声过后,紧接著就是清晰的女人咒骂:“你这杂种敢碰我女儿,看我不削了你的脸——”

伊莎贝尔没动,脸上看不出惊讶,只淡淡说:“这边晚上不关门。谁家吵,整条街都听得见。”

莫里哀却显得自在。他踱到窗前,轻轻推开破裂的木框玻璃,看著外头混乱的场面,像在欣赏某场未经排练的滑稽剧。

“这就是巴黎。”他说,“不是罗浮宫。真正的巴黎,是骯脏的,是吵闹的,是活生生的。”

陈安站在门槛边,看著这沉重的现实,不禁出神。他忽然意识到,他从未真正靠近过这个时代的人民——而伊莎贝尔就来自这里,是这世界的產物,也是这世界少有的倔强与野性。

他忽然觉得,她的表演,也许真的会打动人。因为她不需要扮演苦难,她就是苦难本身。

走出了圣安东尼区,风渐凉,街道上的人影也渐稀。

“似乎你经常遇到刚才那种事,所以你以前巡演的故事,能说说吗?我真的很好奇。”陈安问。

莫里哀点头,神情忽地放鬆了些:“我们在土鲁斯差点饿死,在亚眠差点被人打死。我自己因为拖欠戏服的钱,被关进过牢房。”

陈安抬起头:“我也蹲过一次。梵蒂冈的牢。”

莫里哀回头看他:“你做了什么?”

“把教皇的兵打了。”

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等莫里哀的反应,然后轻轻道:“不过,那牢里给了我一个新点子。”

“说来听听。”

“我的一个牢友只是在自己家乡行医,却因为和主长得有几分相似便被抓了。所以如果基督真的再次降临呢?他会不会被教会抓进去?”

莫里哀一愣,隨即笑了:“你疯了。这种东西不能写。”

“我只是在想像。”陈安低声,“也许他会被审判,也许,他们会指控他妨碍教义,动摇他们权威。”

莫里哀皱著眉,像在品味一杯来自北方的伏特加:“有趣……也危险。”

“要知道在我们东方的小说里,有只猴子大闹了天宫。”陈安轻轻一笑,“你听说过吗?他打碎了玉帝的酒杯,在菩提的手上尿了尿,最后还取了经。”

莫里哀不禁大笑:“你们东方,真是有趣。”

“可惜现在那片土地……已经被韃靼人打碎了。”陈安低声。

两人沉默一会儿。

“你现在剧团已经盈利了吗?”陈安转了个话题。

“算不上盈利,只是因为我的《冒失鬼》,得到了孔蒂亲王的资助,这也是我此行来巴黎的原因,感谢上帝,感谢亲王殿下,正是他们让我遇见了您,”

“孔蒂?”陈安一挑眉,“那个要叛国的元帅?”

“不是。”莫里哀笑著摇头,“你的法语还有些欠缺。他是孔代亲王——那位確实跑到了西班牙。而孔蒂亲王,是他弟弟,已经宣誓效忠马萨林。”

“那……你能否引荐我见他?说实话,其实我主要的身份是东方的使节。作为回报,我可以翻译几本来自东方的戏剧给您。”

莫里哀盯著他看了几秒,最终点头:“当然,我的朋友。就在演出那日,我会將你郑重介绍给整个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