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2/2)
而鹿蹊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或者说,他是这一代年轻画师中,技艺最厉害的那一个。
——“鹿的技法确实无可挑剔,但充其量就是个高级画匠。”鹿蹊还清晰记得当初油画系主任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他的画里没有灵魂,就像一具完美却干瘪的尸体!”
——“听听冷清秋是怎么夸她学生的?‘在技法上鹿是她三十年来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这就证明在画作的感情与灵魂上,就连冷清秋都赞成大多数画评家的看法!”
——“总之,参赛的名额我可以给,但是我绝不承认这样一个画师能够代表学院,承认这种空无灵魂的画作代表这一代新生的古典绘画艺术!”
鹿蹊垂着眼,握着数位笔的手指收紧。
他已经逃避了很久。
太久太久没有回想过往的事情,他本来以为自己忘记了。
结果多年后回头,却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走出那片阴霾。
——“真是奇怪,鹿不是冷教授的得意门生吗?冷教授总说灵魂才是古典绘画的核心,技巧只是支撑灵魂的骨骼躯体,怎么教出这么个只有骨头没有灵魂的学生?”
——“别这么说嘛,鹿的技巧就是很厉害啊,放在临摹和商业作品创作上,价值比我们这种钻研画画的要高多了。他跟我们可不一样,据说一直在到处兼职打零工什么都干,现实一点也没什么咯。”
鹿蹊不是因为外界的评价而动摇,自我怀疑,而是因为,他的确找不到自己画作的灵魂。
他可以将画布上的神明刻画地栩栩如生,每一条肌肉的纹理、每一寸皮肤的质感、甚至就连汗毛的分布都吹毛求疵。
可他画笔下的人物,却总是空洞着眼神,没有哀伤,没有怜悯,只有麻木。
一遍又一遍提醒着鹿蹊,他的画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事实。
于是鹿蹊不再画人物,转而将风景静物刻画得越发细腻精致。
直到他的老师冷清秋看到那满满一画室的风景静物,用疲惫失望的眼神注视他,慢慢抽走他手中的笔,声音温和却严肃。
“小鹿,我曾经说过,古典技法是古典油画的根本,是通天塔的地基。”
“但技术归根结底,都只是工具,它是你画笔的一部分,本该是你最忠诚的伙伴,陪伴你、帮助你去表达自己的情感,去表达你想要说的语言。”
“小鹿,艺术有很多条路,但最终都归与对人性的表达,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浪费你的天赋和生命。”
那时的鹿蹊年少气盛,来自导师的失望让他觉得被深深刺痛,像是刺猬一样竖起尖刺:“所以您也认为我是一个画匠,对吗?!”
“所以您也认可那些对着画布泼墨涂抹就是所谓的艺术,对吗?!”
如果说这些是鹿蹊和导师之间矛盾的开始,那么鹿蹊憋着一股气,在毕业时举办的那场盛大的毕业画展,就是一切冲突变故的开始。
现在回想,鹿蹊已经不太记得清那场画展的情况了,他只知道现场来了很多人,不论是外行的,内行的,都在感叹他的画技精湛,感叹于学院对鹿蹊的重视。
但画展落幕后不久,《艺术前沿》的尖锐标题点燃了战火。
这场火焰灼烧的不是鹿蹊,而是在古典油画界成名已久的冷清秋。
那篇文章几乎是将鹿蹊打成了冷清秋教育的反面教材,极尽抨击,字里行间都把鹿蹊塑造成一个教育的失败品。
真正压垮鹿蹊的,是导师对那篇文章毫无澄清的沉默态度。
于是,鹿蹊狼狈逃离了那片土地,那个圈子,闭上自己的眼睛,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听不看,试图让自己不在乎,洒脱……快乐。
……
鹿蹊深深呼吸,无比熟练地将自己的全部情绪从过往抽离,再睁眼时,已经恢复成眼角眉梢带着无阴霾的自然模样,丝毫看不出异样。
【唉?老婆怎么不动了?】
【嘶这话细思极黄啊】
【黄眼看人涩!!拉出去!】
“没事,只是也想到了我的导师。”鹿蹊按着撤回键将画布上突兀的线条清除干净。
【老婆的导师一定特别厉害叭!毕竟很多太太都说老婆基本功变态,技术超牛逼】
回国后,鹿蹊有段时间状态非常差,他开始钻入牛角尖,不擅长画人物就反复去画。
只画人。
甚至……是去画张力最强,情绪表达最直接的人。
鹿蹊看着自己画布上抬手抵在唇边的金发神父,眼帘低垂,忽然,笑了下。
要是让导师知道,他现在都在画一些什么东西,大概会气得抄起鸡毛掸子追着他满院子狠狠打吧。
下播后,鹿蹊静静坐了一阵。
他看向旁边季空青的书桌。
书桌上静静躺着一张中午刚写好的婚礼请柬,请柬的字大多数是季教授写的,而导师的名字和右下角的邀请语则是鹿蹊填的。
两种截然不同的笔迹交融在一起,就像是走在两条路上,到交汇处相遇后选择携手共度的两个人。
鹿蹊掏出手机给季教授发了条信息,抬手关了电脑,拿上车钥匙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