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身似西方无量佛(下)(2/2)

她动了起来,但长剑已碎的她,此时的举动与其说是“武”,不如说是“舞”,随着尘缘缠绕的长剑消失,骆霜儿旁若无人地悄然舞动了起来,几人眼前的景象慢慢幻变,骆霜儿仿佛化为了梳高髻、戴宝冠,着璎珞、舞飘带的水月菩萨。

可惜时间不长,尚任于大理知事的傅添锡就遇见云贵一带的晋安暴乱,随着战场逐渐不利,有人劝傅添锡趁夜逃跑,傅添锡停笔说道:“何馁,悖失策,吾守直隶大名不完成,皇恩甚厚,非毙命抢救,何意为报。”

“女施主,别来无恙。”

如今万物唯心造,妙宝法王身形踉跄摇晃了片刻,便强撑身体再次直起,原本形如狮王的佛相逐渐消弭,转还为最为圆满庄严、端正殊妙的宝相,乃至于似乎逐渐逼近佛陀的身光一丈相,周围渐渐散放出一丈有余的金色光芒。

他知道自己不像妙宝法王那样精进勇猛,每当自己寂然入定,沉浸于眼前云烟、山河、水火的聚散、净垢、冷暖时,就会有一种微细的动相迁流,它越是迁流就越是讹变,以至于自己在本该得见自性的寂静中,开始了修行的定力和行阴互相交战,最终引入着魔之相,现出来种种颠倒幻想的狂解狂悟。

神妙难言的就在这里,妙宝法王未卜先知般做出的举动,先是蒙骗过了骆霜儿无微不至的凌厉剑意,又正好拦截在了骆霜儿出剑的必经之路上,让这把剑一丝一毫都无法进退,就这样神乎其神地破解了本该攻敌必救、无招胜有的独孤九剑!

而偏偏正德十六年,朝廷就诏立傅添锡祠于大理,

“正是。洪武初,前元梁王窃据云南,大理总管段氏貌合神离地与其勾结,由此云南一直是本朝西南大患……”

有时候听老人回忆往事,本就是一件颇能提人兴味的事情,特别是当叙述者已然垂老,就连当初的聆听者也风烛残年,整件故事的炳烛之感便更加跃然于纸上。

品照惊呼出声,却被江闻牢牢按在了原地,因为他第一次正面看见了,骆霜儿在出剑时显露出明显颓势。

“当初家师就曾深入鸡足山,言之凿凿地说鸡足山阴之祸,唯有无漏圣者才能救脱苦海。家师当初也曾殷殷嘱意于老僧,可惜这些年修为倒转年华不再,空空辜负了期望……”

通晓此事的天台宗主持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其中不知道多少高僧大德化为冤魂厉鬼,无法往生极乐世界,便提出了另一个解决的办法。

本无禅师的疑惑合情合理,案牍上面用朱笔潦写着“傅”字。

安仁上人慢慢讲解着,脸上的表情逐渐松弛下来,再一次被妙宝法王创造的奇迹所折服。这些瑜伽诚然并不是武功,但偏偏在挥使自我的道路上走出了很远很远的距离。

妙宝法王脚步猛然一僵,站在了原地,但出乎意料的是,妙宝法王在割截身体的剧痛面前猛然转醒,竟然丝毫没有退步之意。

干麂子还在不断朝拜着,身体姿态虔诚而僵硬,透露出一丝早已战胜了人性的佛性,如果说天开佛国也是魔土,或许谷中天魔也可以称佛子。

在江闻眼里,安仁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施主,你说这世上没有诸佛菩萨,可你看那两人,是不是就如诸佛菩萨呢?”

这件事情本该就此消停,就像大理总管段氏究竟是否勾结前元梁王那般,成了一宗无头悬案,却不知为何有人传闻傅添锡临死之前,还写有一批尚未寄出的奏本,早在殒命前就被官吏偷偷掩埋了起来,里面便记载了他最后一次深入调查的发现。

可梁王这支惶惶不安的人马并未沿着官道进发,而是半路忽然取小道而行,甚至多次分兵冒险吸引注意,主部人马弃马,转头便钻入了荒草丛生的崇山峻岭之中。

她此后没有清醒过来,也不再看向江闻,眼神中流淌出最后一丝罥挂于眉梢的刻骨眷恋,随后双眼缓缓闭了起来,竟然有了立地成佛般清冷至极的质感。

这个道理说着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只因独孤九剑那历经千锤百炼的剑意幽微难测,根本不是人类所能超越的速度,就算加上了超乎常人的预测与直觉,也难以匹敌后续那空灵飘忽、无从捉摸的玄妙进招。

耄耋老人如今为了嫡子的性命,不会在他身上费什么力气——沐叡坐“失印”之罪,本身并不算什么恶罪,根源本就不在于他畏首畏尾,而只在于他身上,自带着沐家人特有的为所欲为。

——就像骆霜儿。

如果他只是个初学乍练独孤九剑之人,可能会以为是骆霜儿学艺不精,才会让妙宝法王以无招动作破解招式;但江闻早就明白,光凭独孤九剑那“趁虚而入、料敌先机”的神髓,就根本不会是寻常乱七八糟招式的“无招”就能够消弭的境界!

真正想要对付独孤九剑,唯有比快剑更快,唯有比先机更先,唯有在对手落子之前牢牢掌握住整个棋盘的可能!

千佛窟外冷雨凄凄,迎面而来寒风刺骨,鸡足山阴的热毒逐渐变替成为一种阴寒,然而众人的思绪都被摄取引动,只有安仁上人此时愕然一惊,忽然转动念头清醒过来。

每个人感受到的痛苦不同,但不代表这份“痛苦”有什么不同,因此所有人不过是盲人摸象,只在对一个庞大无边的总体妄自揣测——可能也只有超脱火宅的觉者,才能得以一窥全貌吧。

傅添锡重命在身不敢违抗,随即紧追不舍,同样抛弃辎重盔甲寸步不饶,在荒山之中不断追逐这队元军残兵。元军残兵不断有人掉队,傅添锡发现他们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行军粮秣,只从他们身上先后翻找出一些稀奇古怪的蒙文手谕,其中还夹杂着西夏文字的图样。

过了许久,耄耋老者才好似浑然无事地轻哼道:“好一个国土恩,出家人都这么牙尖嘴利吗?老夫倒要看看你的手段,比起辩才能多胜几分。”

耄耋老人太阳穴冒起一根青筋,似乎正努力忍耐自己的脾气,最终没有着眼案牍,抬眼看向了屋顶虚空处冷冷说道。

拙火瑜伽姿势猛然显现,妙宝法王体内的幻轮开始转动,控制着风息起伏、罪障消衍,沛然大力由肩至肘、由肘至掌生出,猛然击打在了虚无的凌空之处。

随后他侧目而视,看着这个曾被誉为“最接近罗汉果位”的佛学天才,忽然能想见他当初身上被寄托的期望,还有这些年蹉跎辗转又无能为力的困苦。

但是江闻没必要说,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安仁眼里,想必也是很奇怪的人,一个行为上自私自利,却总忍不住多管闲事的怪人。

这样的神通奇迹不需要复刻,因为生死角逐之中一招不慎,就不会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只见妙宝法王双掌合十,幻身成就瑜伽凝结出的幻轮,已经运转拙火之能量送到全身各处,瞬间展现出堪比圣者的清净琉璃报身。

有时候,当一切事物失去绳准,万般方寸倏忽静止,不仅相互间的前后左右骤然混于一同,就连空间上的高低上下也会开始模糊。众人只觉的眼前嵬然不动的前崖台地,渐随着目光倾斜坍塌而不断隆起升高,直到化成一处直入云霄的险峰,作为万众瞩目的斗兽战场。

千尸伏首群聚山林,灰败雾气也随之从天而降,给骆霜儿本就净白无垢的身姿,又笼上一层冷酷无情的外纱,就连清冷表情也逐渐看不真切。

说完不知为何脱去战甲,赤身前去与叛军搏斗最终战死,战乱后由当地人草草掩埋。

随着大威神力奋迅狮子相无声怒吼,利齿展露无疑,骆霜儿那被冥冥中谋制住的长剑尚未来得及抽脱,就被拙火、幻身瑜伽双运至巅峰的妙宝法王压制,姿势舒缓矫健中包含浩瀚无垠宇宙,周身火光迸发成炽热星光,似乎有一道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的身影,正从星云的核心里慢慢显现,加持在妙宝法王的身上……

安仁上人也明白,如今自己哪怕涅槃在即,即便生死大灾已经到了面前,自己依旧被刹那之间念念生灭、时刻不停昼夜不舍的自心之魔所困扰,他那颗不断观看彼幽隐而逐渐清轻的心,依旧会因为行阴里边有微细的动相而烦恼。

在那一天,带着残破奏本离开黔国公府的本无禅师,耳边仍能听见内堂传来的悲泣紧随,门外的春日暖阳此时却逐渐带上阴寒,让本无禅师宽袍大袖间,仿佛被毒蛇钻入一样难受。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而强弩未发同样也不能伤孺弱,必杀一剑尚未展现出应有的风采,就被妙宝法王双掌合十牢牢钳制在身前。

曲靖白石江之战之后,割据不降的前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终于还是走向了末路,据《明史·把匝剌瓦尔密传》记载:“王知事不可为,焚其龙衣,驱妻、子赴滇池死,其夜入草舍自经”。

自从傅友德被洪武帝诛杀,开国功臣直至嘉靖朝才被准立祠,故而傅家其他人的名姓,已经很久不允许出现在官家人的眼中了。

“阿弥陀佛。在此贪嗔痴三毒世界中,一切苦痛流转不息,《楞严经》言: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是则名为三无漏学。要想救脱三毒,必先修得无漏……”

它可以是无影神拳、可以是起死回生、甚至可以是连城剑法或独孤九剑,种种无相非相之中,它可以是一切众生心中所想之物,只是经由万千干麂子虔心朝拜之后,竟然破而后立地凝结成了一尊白玉观音像。

本无禅师忽然出现了一个幻觉,仿佛老者是一头蛰伏山林的野兽,已经年迈慵懒,却有着被阴暗山岭滋养出的险恶野心,在他文质彬彬的背后,是内心越发难以克制的暴戾,和迅速吞噬掉血肉的渴望。

这是要以身饲虎?

还是在割肉喂鹰?

众人的心中满是疑惑,因为从他们的角度看去,极速飞掠的剑影已经毫无疑问地升出飞回,没有遇到一丝的阻挠,死死钉在了妙宝法王的前胸处。

万般因果如电光转,又在一息之后心如止水,当时尚属中年的本无禅师恭敬答复了一个很微妙的原由:“为报国土恩而来。”

那模样就像,干麂子们在顶礼膜拜着诸佛菩萨般,那些如出一辙的虔诚、执着、艰涩与哀切,就好像在终身困顿于无间地狱的恶鬼,死后仍旧苦苦哀求着诸佛菩萨拯救……

深夜满谷红烛宛如野火的景象,被当地山民们看在眼里,还以为是菩萨显灵的奇迹,可没有人知道僧侣人虔诚祈祷多年的诸佛菩萨,从未在他们陷落于危难时拯救分毫。

“【不见真佛,不得解脱】,臣不知何谓也。”

老和尚没有道破品照如今执迷的幻象,如今的鸡足山阴名相皆妄,他自己也无法分清道明何为真耶、何处是幻。

耄耋老者双眼凌厉,执掌多年的权利让他的举手投足都像是刀斧刑具,而人们只是他案板上的鱼肉。

…………

“给我让开……”

这个称呼向来指的是佛陀、菩萨、阿罗汉这样清净无漏,不再困惑执着于欲界、色界、无色界之圣人。

像这样的烦恼痛苦,便是佛家所说万千烦恼的具现。即便身体健康,也有毁、誉、爱、恨等各种心理上的烦恼,就算修行不错,这些烦恼都能消融,但只要活着的一天,生活中总有许多无法消除的恐惧,哪怕福德齐天托生天人,也有因生命终将结束而产生无名恐惧。

“看看吧,我儿子的性命就看你的了。”

“这些就是老夫费力搜罗来的奏本,如何?”

为此小乘致力于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终究未必能逃过一切;大乘显教则致力于救度他人,或许可以稍稍忘却自己的苦,但经常不但没有减少别人的苦,反而加深了自己的苦。

随着一声轻叱,妙宝法王只觉得由自身左肩至左胁的那段距离,正遭受着骨肉割离的剧痛,似乎有一把冰冷至极的利刃正穿过躯体,带走温度,伴随着喷溅的鲜血染红,化分出死亡与断裂的分界线。

一因所始,万缘齐生,为了超度鸡足山阴的亡魂,本无禅师后身的三十年间奔波劳碌,先是教授出了一名最有可能勘破无漏的弟子,但这弟子尚未踏足禁地就被邪见所染,他也只好不远万里前往天台山求取忏罪法门,同时也把鸡足山阴的那桩惨祸,告知了天台宗的长老。

只是一霎那,骆霜儿掌中宝剑就在噼叭巨响中,被妙宝法王以蛮力震断,化成一块又一块的碎铁,纷纷落在地上,而那尊锻压烧透宛如琉璃的清净报身,也在透剑体而出的凛冽杀气上撞碎,直至涣散无法成形。

江闻闷不作声,只有安仁上人皱眉说道:“不对,黑帽法王的拙火瑜伽显然耗尽,幻身成就也由虚转实,看来琉璃身也已经不支,这一局是两败俱伤了。”

可是世事并无绝对,独孤九剑纵使精妙绝伦,却仍需在长剑所及才能生杀予夺,妙宝法王不通武学,却能利用曾经展现过的天眼神通,在“时间”这个维度上达到“比快更快”的地步!

耄耋老者能稳坐黔国公位几乎历经整个万历朝,关键就在于他能控制住自己的獠牙,至少在降伏本心这件事上,老者并不输给本无禅师。

“诚如施主所言,如今看来,这座山中除了妙宝法王能够超然其外,再也没有人能解脱了。而这一切,本都是我佛家的因果……”

“妙宝法王危险了!”

江闻大急,骆霜儿显露出这样原本的姿态,不代表威胁性变低,相反进入了另一种极具威胁的姿态——傩舞!

镇蛟傩舞是用来对付五羊蛟鬼的秘密武器,同样是一种对付夷希之物的武功,当初在沸海之上甫一出世便能令五羊辟易,如今又加持了不知多少重天的寒山内力,又不知道会被推衍到何等境界!

妙宝法王虚觑面前的眼神再次浓烈,身上的拙火瑜伽功力遍布全身,但这一次,他完全捕捉不到骆霜儿本该显露的杀意。

这一次,不再是傩舞供奉的十二凶神,也不是逐鬼祛疫、蒙着熊皮的方相氏,骆霜儿娇小的身体里,降临了一尊万人敬仰的神佛,这一次的请神上身不带任何烟火之气。

这也不怪妙宝法王,因为只有江闻最清楚,独孤九剑是他信手拿来对付夷希的武功,镇蛟傩舞才是从出世到现在,彻彻底底用于对付大象无形的超自然之物。在这样的武功里根本不需要杀意显露,就好像风雨雷电临面不会流露出恨意,镇蛟傩舞存在的意义,就是在那个风雷交加、万物失序的绝望时刻,毫无保留地绽放出来。

这次的骆霜儿只是轻轻闭上眼,又在冥冥中睁开了另一颗眼睛,下一刻,她仿佛全身都是眼睛,以万倍炽热的视线“看”了过来,超越佛身金光的射线也于那一刻,彻底点燃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