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2/2)
这件事如果没有把握好,性质立马从威逼利诱变为巧取豪夺,结果没有任何变化却落得个更坏的名声,显然是得不偿失,一衲轩中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这妙宝法王是有什么宝物在身,竟能如此笃定地觉得自己可以把握得当。
“而这个铁盒恰巧相反,当初达摩祖师留下此盒,虽说空无一物,锁住的却正是当初世尊在灵山法会,拈所付摩诃迦叶的正法眼藏,涅槃妙心。”
见此情形,弘辩方丈就当仁不让地担当起了知客,向平西王妃及妙宝法王这两方外来之人,介绍起了身边几名老僧的来头。
面对诸多香客,弘辩方丈也缓缓解释道,“当初玄奘大师在天竺巡礼佛迹时,就曾专程去瞻仰过佛足印石,随后并将其图案携带回国,呈给唐太宗,遂奉旨按图刻石予以供奉。”
平西王妃微微欠身还礼,回礼动伏虽然不大,满座却无一个人觉得轻贱怠慢,只是疑惑对方为何始终一言不发,似乎并不打算出这个风头。
要知道弘辩方丈受师父所托,平生最重要的两件要事,无非是守住悉檀禅寺与治好师弟安仁,如今妙宝法王提出看一眼经卷就帮忙治病,无异于拔一毛而利天下,换做他是弘辩法师,也实在是想不到有拒绝的理由。
轿子人抬人,弘辩方丈极力吹捧几名老僧,四人自然都是极为受用,纷纷起身向宾客见礼,随后落座合掌如出一辙,既表明了对弘辩方丈主持此事的认可,又隐隐透露着对悉檀寺恩怨的不置可否。
妙宝法王袒着肩膀屈身伸臂,从中拿出一个锈迹斑斑、残缺不全的铁盒,放在了短案之上,锈缺角落甚至抖落出一片沙尘,连脏污都没有被擦洗去。
最寻常的一等是带着战车气势汹汹而来,摆明车马只为了争夺三五城池、千百里地,碰上这种蛮干不讲理的外敌无非是打过一场,随后赢家通吃投降输一半,事情很容易就能解决。
借着弘辩方丈的恰到好处解释,江闻也顺理成章地对众人介绍道:“正是如此。在下靖南王府门客江流儿,这位是舍妹方百,有什么问题吗?”
弘辩方丈见妙宝法王澹然落座后,轻而易举地就与旁人畅谈纵议全无生疏,心中暗暗佩服他的禅定功夫,竟然丝毫没有表现出水土不服,也对于妙宝法王先前的说法多了几分认可。
“不知道阁下是……”
鸡足山四大静主目瞪口呆,本以为今晚就能化干戈为玉帛了,却没想到会有这么两人横生事端把事情搅黄,拂了对方的面子不说,竟然还不肯给个台阶下。
香客中有人问道。
紧随其后不相上下的,就是本无禅师传下的悉檀寺系。本无禅师一人尽南禅五家之玄要,定慧均修,行解两备。挥麈谈宗,尽五家之玄要;抽毫原道,彻三教之渊源,本就是个不可多的的高僧,在得到木家大力推崇之后,更是极速地发展壮大。
就在这兴盛发展的几百年间,鸡足山上的寺院丛林相续住持,交替不一,其间未整而致毁堕者不可胜数,兴衰叠运难以估计,运气好的寺院纵然一时衰落,也还能等到高僧住锡,焕然增葺以复辉历代规模。而运气差的一些禅寺,则如鸡足山阴的那些废墟,永远颓圮消失在了鸡足山幽深密林、险峻峡谷的背面,连庙宇痕迹都已经荡然无存。
众人此时才恍然醒悟,原来面前的破铁盒子,竟然是达摩祖师留下的宝物?!
达摩祖师乃是中国禅宗初祖,传说以五叶芒苇作舟渡江入魏,来到嵩山创立了禅宗。他所传的禅宗不重玄理,而以坐禅“壁观”直指本心。
卷首古篆题着“天垂象,地成形”六个大字,随后“山河两戒图”几个隶字也款款呈现,图中以巨笔横断,将中原四野的山脉和水系分为南北两大区,宛如有一条巨河碾压而过,显然是模仿以云汉分群星的古代星图,其间清楚地标注了九州、五服、五岳、四渎等等,直至南北两界的尽头才戛然而止。
“诸位贵客请先行入座,静待寺中几位檀越一同到场。今夜茶会筹谋良久,必然不至睽违。”
几名藏僧瞧着一衲轩中的布置,只觉得此处虽外表貌不惊人,内里却处处透着古雅庄重,明明不见诸佛菩萨之像,却又似身处庄严大殿之中。袅袅青烟缭绕如缕,空气中除了熟悉的檀香、酥油味道,似乎还有一股清新好闻的森林之气,让人想起康藏山间雪化后的莽林大山,与云翳飘飖的明洁湖泊。
如今鸡足山上的四大静主,实则代表着如今最为兴盛的四处禅寺,包括悉檀寺在内合该有五处,都各代表着一支代代相传、赓续至今的法脉。
江闻听到这些话,瞬间明白了对方有恃无恐的根由。阐提本指的断善根无望成佛之人,他口口所说的阐提之事,显然全都指向起大邪见、断了一切善根本的安仁上人。
“众生从无量劫来,所造一切罪业,皆当忏除净尽方得正果。相传悉檀寺藏有唐一行大师所撰的《华严大忏经录》,小僧愿求此经卷普度众生,使我及诸众生,三业罪转成解脱,六根愆成就神通,畅演圆满之华严!”
香客们议论纷纷,对于鸡足山的《华严大忏经录》也略有耳闻。《大方广佛华严经》是佛陀证悟后于定中开演的首部经典,被誉为“经中之王”,涵盖三藏十二部一切如来教法,
前代土司木增就曾拿出这部古经,先是聚合大理无数高僧参详研究,后将稿子交由苏州中峰禅院主持读彻为之校核参补,又由天台寺习教观沙门正止治定,复请大儒钱谦益、汲古阁主人毛晋一同比对,终于明崇祯十三年(1640年)捐资请汲古阁良工雕造,功成后版藏于浙江嘉兴府楞严寺藏经阁,其正本早已刊印流通。
妙宝法王还没说完,就被人蓦地打断了。
“阿弥陀佛,一定是玄奘大师所留!”
今日浮华明日褪消,一切缘法如梦幻泡影无处寻觅,这些能做到方丈位置的人,自然不会轻易被遮眼,做事也更加谨慎远虑。
他们此时回头再看前面的安仁上人和狰狞侍女,竟然感觉到一丝亲切与美好,至少在这两人身上只有妍媸全残的对比,不至于让人打由心底里,油然生出对非人的恐惧。
“敢问法王,这样的宝物你是从何得来的?”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弘辩心知师父之意,以拘尸王城昔日如此庄严繁盛,又有转轮圣王住于此处,等到佛陀涅槃之时,也已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土城,世间其他又岂能免俗?如何能不如屡薄冰?
这两条线又称“南纪““北纪“,是古时地理家虚拟的两条山川脉络,也是中原地区限制“戎狄“(北戒)、“蛮夷“(南戒)的分界线。由于地舆图经常变动,刊印留存在世上的就远没有诸子百家的典籍多,但是这两条界限是自《新唐书·天文志》就实际存在的,不应该这么草率了事,模糊不清。
十方香客中,终于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但回答他们的却是合掌微笑的妙宝法王——只见他缓缓翻动着他面前的御赐藏经纲目,超然物外犹如神人。
其中最为久远且根基深厚的,应该属本贴禅师传下的寂光寺系。本贴禅师当初年方二十,偶听人唱雪山偈,遂感悟浮生嫁妻出家,从瑶玲山白斋耆宿剃落,久而理信自开,开创这一方禅寺。
往上一等是带着外交使节前来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地环伺在侧,一出口却非要问问和氏璧斤两和九鼎轻重,居心叵测四个字几乎就写在脸上,这时候就只能想办法盘桓捭阖,直到明里暗里决出了胜负。
发觉出这样的异常,自然就激起了江闻的好奇心,他凝神望去,经卷正展至关键处,江闻瞥见鸡足山的位置有一圈歪七扭八的线条,复又被人涂抹漆黑,抬头一看,发现安仁上人也聚精会神地盯着背面,两人视线交叠忽然不约而同道。
四位老僧连忙想要劝说弘辩方丈三思,可安仁上人与江闻本就是如今最为信任的两人,知道两人意见达成了一致,便退到一旁看着妙宝法王闭口不言。
“阿弥陀佛,此事并非老僧愚痴心弊,只因这份《华严大忏经录》并非孤卷,而是与另外一份《山河两戒图》一体两面,正反誊录,年深日久早就脆弱不堪,故此打开都需小心翼翼,以免隳堕了珍宝。”
弘辩方丈心中了然,早已明白了几人的用意,却也没办法挑出对方的不是。
“阿弥陀佛,老衲还未向贵人们介绍,这位江檀越乃是靖南王府远道而来的贵客。”
正如妙宝法王此时就来得很巧,弘辩方丈也不去费心猜测二者有没有勾结,反正这部御赐藏经给到了妙宝法王处,木家作为接引藏地噶玛噶举派入滇的主力,肯定没理由找自己麻烦,自己甚至还能不动声色地把祸水东引,看看双方是否真有问题。
“御赐藏经之珍,在于法源心意之相合,虽说此文本天地疏朗、装帧典雅,内藏的经书文字却早已通行世上,诸多法门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伏兵止步后,一名素衣女子带着侍女穿越众人走入一衲轩,随后安然落座,即便头戴纱帽未曾显露一丝样貌,也能因她的身姿浮想联翩,从心中笃定必是个人丽如、似云出岫的绝世佳人。
弘辩方丈先是低声解释之前谨慎的原由,复次对妙宝法王说道,“今日老僧便斗胆一展古卷,法王若是核验无误变可自行临摹图文,务必将古卷原样交还……”
“恭请平西王妃金安。”
此时安仁上人退后,弘辩方丈上前,果不其然,就在妙宝法王打算欣然应允的时候,平西王妃所在的北席间忽然有人开口说道。
“王妃、法王,老僧今日斗胆僭越,代述几位高僧之源流法号。”
当初傅友德、沐英、蓝玉率明军攻克大理,将“在官之典册,在野之简编,全付之一烬”后,才一部《白古通记》横空出世,极大影响了明清时期有关云南的大部分地方史志资料,从而在云南历史上产生了空前的影响。
这凝固的气氛直至平西王妃侧头看了侍女一眼,侍女悄然退回了原位,平西王府所在方位才再一次恢复平静。
此时安仁上人也走到近前,深深看了妙宝法王一眼,诚挚而又严肃地说道:“有劳法王费心,老僧的事情自己清楚,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如今只能多谢美意了。”
“然在我噶玛噶举派中,曾有上师怜悯阐提根性,深知众生一念迷失,便会有法不得、诸佛难救,故而传授普渡脱迷法门,能解脱谤法之心。小僧愿以法法相代,换今日一睹宝卷真容!”
四名赞善、护法刚迈入一衲轩,在铺就的草席上准备跏趺坐时,顿感觉入座处柔软轻盈,根本不像是草垫本有的生硬粗糙,偷偷掀开一看,发现草垫只是薄薄一层装饰,下面是以山间采集而来的青松毛叶铺藉而成的柔软茵席。
妙宝法王一拍手,一衲轩外又走近了一个人,怀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箱,动作却迟缓愚钝地往前走着,动作十分不协调。
众人看到聚精会神处被骤然打断,都不免大呼小叫,唯独当中的妙宝法王并未愠怒,反而对着江闻友善亲切地笑着,似乎在无声无息地拈微笑,询问有什么事情要说。
弘辩方丈将几人引入座席,丝毫未对几名藏僧的惊怪表现有所鄙夷,心思全都关注着妙宝法王的一举一动。
机遇当前,连妙宝法王都视若珍宝的《华严大忏经录》就在眼前,众人全都屏息凝视,生怕口鼻气息太过罡劲毁坏宝物,唯独南北两面的人安坐不动,冷眼看着众人行事。
可如今时代不同了,天启御赐的大藏经,镇不住顺治加封的平西王,对方咄咄逼人的姿态更是在逼悉檀寺,一定要在木家和平西王之间做出选择,于是乎经书代表的意义,早就超出了它本身的价值。
可又看了一眼,江闻发现这幅图上的“南北二戒“似乎落下的地方十分模糊,还画蛇添足般残留了许多的多余线条,宛如孩童涂鸦般粗劣可笑。
鸡足山虽然早在唐宋就有闻名,可真正能以“天开佛国、地涌化城”为人所知,也不过是在有明一代。
言及此处,妙宝法王不禁拊掌赞叹道,“今日得见不思议之功德!摩诃迦叶尊者,当年持僧伽梨袈裟于鸡足山入定;菩提达摩法脉,以教外别传的微妙法门于中原生息。两者出乎二心又合乎一理,实相无相又岂止是悉檀寺之宝?合该是这鸡足山之宝!”
自古言多必失,像他所处的位置早已习惯了遭受质疑,这时候妙宝法王面前的最优解,就是“与其证明自己,不如羞辱别人”,先把还想继续开口的江闻给噎住,盘问盘问对方的来头大小,又是否有资格坐在这里说话。
“在玄奘大师晚年之际,专门在玉华宫刻石造像,制佛足印迹石,虔诚供养,遗留形制与此铁盒上的痕迹极为相似。可惜中土所留的佛足印石因历史久远,如今早已已残缺不全、漫涣不清,老僧对此难识庐山真面目引为憾事,却没想到能在此处再次见到!”
“弘辩方丈,这经书里有什么东西不便示人吗?为何如此犹豫?”
譬如南方部分,后世的记载最远也止于“东循岭徼,达东瓯、闽中“,从没听说能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地延续到此等南方——如此搞不清华夷之别,可是要被君子之诛的。
弘辩方丈也疑惑万分地看着江闻,而江闻也双眉紧皱地望向老僧,凝重又坚定地缓缓摇头,清楚表达出了自己强烈反对的情绪。
众人见如今妙宝法王兴师动众而来,为的竟是一本流传在外的佛经仪轨,想必这份唐一行法师原稿的《华严大忏经录》里,必定还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奥秘玄机。
果然不出意外,弘辩方丈沉默良久,终于从怀里掏出一份古旧至极的画卷。
“传闻佛菩萨修禅定可得神通,阁下贵为活佛,明日不如比试神通!”
“好,那就比神通。”
赞善、护法喇嘛起身开路,妙宝法王也向四方施礼后转身离去,只剩下一头雾水的和尚香客们,和手中攥着古卷的江闻。江闻心中波澜起伏,安仁上人也是若有所思,一起看着妙宝法王一行离去的背影。
江闻猜到,面前的妙宝法王有问题,他要找的东西也更有问题!
刚才的江闻就发现闽中部分残留着一些连绵起伏的山峰线条,线条底下似乎隐藏着一串素隐行怪的尖刺,正破险摧山却不辨全貌,但这寥寥数笔,却赫然勾勒出了某种獠牙朝天、狞恶异常的神髓。
当时的江闻心中一惊,心中念头急急闪过,定睛再向这幅《山河两戒图》看去。那时经卷漫展不久,背面的图卷也就刚过南戒不远,距离最最漫灭破损的中原也尚有一段距离。等江闻再看见底下横七竖八的破烂线条,猛然领悟到南戒以南的混乱痕迹并非随手涂抹导致,分明就是许多条鬃鬣披拂、鳞甲怪异、飘荡潜游在岭南大地的虫蛇之影,最终纠缠扭曲在了一起!
依靠着想象力的阐发,江闻逐渐察觉到鄱阳洞庭暗浪潜涌,华岳嵩山怪影婆娑,这些不明痕迹宛如脏墨翻倒,却被人形态各异地偷偷描绘了上去,如果不是江闻挥犀经历颇丰,绝难看出其中的种种奥秘。画中整个中原大地、五岳四渎,竟然都充斥着让人无法言喻的希夷古怪!
好一幅《山河两戒图》,这样的东西,又如何能被容许流传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