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风吹山角晦还明(2/2)

江闻此时忍不住看向品照,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小和尚最符合条件,他既知道骆霜儿与自己的存在,又傻乎乎地刚上山两个月,对于前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霜妹,你怎么还是眉头不展的?这可能只是洞里久不见天日,山间瘴气平时潜藏在石缝里,直至那天遇热才释放,如今你没事就万事大吉了……品照小师父,你说对吧?”

但就在他爷爷出生那一年,东巴教老祭司已经告诉木家先祖,他爷爷注定早夭留不下后代,意味着这一支是注定要断了的空欢喜,木家祖爷爷为此十分头疼,接连举办了好几场的大祭风仪式想要禳除劫难,可每次占卜的结果都没有于事无补。

品照愕然问道:“什么?方丈竟然有把握解决吗?”

江闻竭力想要隐去骆霜儿中蛊这件事情,只因蛊毒在许多人眼中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旧时医学落后,偏僻地区许多疾病得不到有效治疗,每遇就诊无效,动辄归咎于蛊。如晋干宝在《搜神记》也说:“盒有怪物,若鬼,其妖形变化,杂类殊种.或为猪狗,或为虫蛇,其人皆自知其形状。常行之于百姓,所中皆死。”

这样模糊的判别方法其实很不利于认识,就跟遇见怪事全都归咎于鬼怪一样,只会无限放大的内心恐惧,导致判断出现严重失误。

暗中下蛊之人应该不是方丈,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动手的人,也肯定与悉檀寺脱不了关系,江闻说罢一指品照,“而你是木家人,绝没有背叛的可能,因此才会让你也一起下山,顺其自然地把暴露在对头眼中的薄弱环节,一股脑地掩藏起来。更重要的目的,还是想让你回去向木家示警吧?”

江闻缓缓吐出一口气,骤然转过头看去,向了不明所以的品照,“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方丈是不是觉得悉檀寺马上就会有大事临头,大到连弘辩方丈自己都没有把握能解决?”

退一万步讲,悉檀寺被渗透是一种必然,三百多人的寺庙纵使能众志成城抵御外敌,总也免不了有个别人被哄骗收买、临阵倒戈,但这些人里,最最不能被收买的,就是几个高层老和尚。

“在所有人中,他心中绝对相信的只有师弟安仁上人,这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在察觉不对后,他先把我们俩安排到满月峰上,结果我们还是出了事,这就让弘辩方丈明白,悉檀寺已经被渗透得超乎他的想象,因此才会连夜安排我们下山。”

家中供奉多年的玉龙雪山董鲁神,在被借命之后很快就没有了灵应,他家爷爷因此忽然无疾而终,而阿掝林的父亲算起来仍旧是绝后之命。于是他父亲将心一横,先向着雾路游翠国的殉情鬼王“换稀”,又依汉人法师的路子向阎王借命,才让他们家接连生下了一女一儿。

“回夫人,奴婢下的蛊绝没有第二个人能解开。悉檀寺突然大量采购内伤药材,我就在那批药材里放了十倍的蛇涎蛊,如今悉檀寺里的高手们毒病双至,肯定人仰马翻了。”

江闻长叹一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小师父,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倾覆之难仍在眼前,你是不是应该先完成方丈所交代的事情?”

品照此时恍然醒悟,拔腿就要往山下跑,却因想起什么,又硬生生停住脚步转头问道:“施主,那你们不走吗?该不会又要上山吧?”

灰头土面的品照咽下心中凛然之意,连忙开口问道。

用尽一切办法后,祖爷爷终于想起鸡足山下大龙潭边,住着几位白沙派的桑尼巫师,白沙是木氏土司的发祥地,那里的巫师隐世不出,却懂得很多种厉害的神通,只是多年来母传女、婆传媳、代代相传不与外人。

骆霜儿秀眉微蹙,苦苦思索着最后的记忆:“我当时在石洞里,好像听见了有人在诡笑,便噤声环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看到。那时我隐约猜到声音可能来自头顶,可刚想抬头,人就晕过去了……”

见骆霜儿陷入震惊之中,江闻又将话锋转向了神游物外的品照。

骆霜儿此时眉头未舒展开,模棱两可地说道:“不止这些,我……我隐约还记得,自己好像睡在一处鸟语香之中,是伱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才把我从梦里吵醒。”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明明大病初愈,感觉竟然会如此不同?”

“是,夫人……”

“你想哪去了,方丈是对全盘皆输的结果万无一失。”

江闻挥手让小和尚自行离去,随后良久才意味深长地回过头,看着闭眼运功的骆霜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本来我是不宜动手的,可既然骆姑娘你的武功恢复了,那怎么也得准备准备……”

“骆姑娘,你师父教给你的功夫省去了‘凝聚神人’的秘法,替以观想存神的法门,只能让你依靠傩舞仿拟出几分神髓,因此才说是一门残缺功夫,不过总算是由外至内的另辟蹊径,让你的功夫能在短短数年间,增长到独当一面的地步。”

江闻揣着手皱眉道:“我仔细想了每个环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按弘辩方丈这最坏的推测,那么悉檀寺应该已经被人洞观了才对,此时对手们不可能好几天都没有动静……”

骆霜儿见江闻口中称呼变了,又被这个出乎意料的问题问住了,下意识地回答道:“师父早年的经历,我不太清楚。”

被逼急了的人,往往能够爆发出无穷潜力,江闻在这一瞬间福至心灵,察觉出先前一抹熟悉的由来。

“不着急,你往返丽江少说得一昼夜,我们俩大病初愈,就先住在这山下休息一天。”

“夫人,外面的登徒子太多,你可要藏好了。”

“可是……”

江闻浮想联翩,延伸出了许许多多的猜测。

面前品照听了几句话,自以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心里以为弘辩方丈是担心平西王府攻击接踵而至,才会送他们下山,可江闻清楚事情比这个更危险——悉檀寺曾经收留朝廷反贼南少林的人马,此事一旦暴露,就意味着再没有妥协、投降、全身而退的余地!

“弘辩方丈真是在刀尖上跳舞啊,他如今这么做必然是有了万无一失的把握……”

品照察觉到一阵不安,却又说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能硬着头皮开口道:“江施主,既然这么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反观骆霜儿当初不过是十余岁的女儿家,身处烟波洞庭,既怕水又无助,光磨练心性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本来绝无可能,将讲求心性的神照经功夫融会贯通,也只有她师父这样别出心裁地传授,才能闯出另一番天地。

“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江施主,你莫非猜到是谁下毒的了?”

骆霜儿行功完毕惊喜地抓着江闻的袖子,猛然想到自己既然身体恢复,那就能回广东解救爹爹,忍不住喜上眉梢。

轿帷悄然落下,暗轿里响起一道女声。

品照长长叹了口气,年轻而黝黑的脸上五味杂陈。

木家派人这次一去,果然找到几个年老体衰的桑尼婆婆,还得到了一个禁忌万分的办法——既然运命不可更改,那么想办法延续后代,就必须从茫茫神鬼之中“借命”,方才能挡得住孤独夭亡的命数。

又是天蒙蒙亮的凤尾村外,狭窄的土道上此时尘土飞扬、鼓噪喧天,无数远道而来的香客们争先恐后地占据上风位置,夹道举目、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而视线远方正有人马一前一后行进在山路上,蹄疾步稳中显露出从容不迫的气度,显然不是一般富商巨贾能有的风貌。

——便转而轻轻点了点头。

江闻早就知道弘辩方丈此人,高情商说法是有德具能,住持名刹时善于营建丛林、培养弟子、弘化一方,低情商来说就是他为了悉檀寺,从不吝于使用计策手段——这可能也是多年在夹缝中生存的必然。

品照犹犹豫豫地靠近,想要说出中蛊的事情,却被江闻用眼神制止住了。

又或者这招实为攻心为上,是对自己先前故布疑阵的反击,而悉檀寺中日益放大的不安,难不成从头到尾是在自己吓自己?

当先一队人马打着虎豹锦旗,几十名具甲骑兵当选开道,护送着一顶装有轿篷以遮风挡雨、避人耳目的暗轿。这顶轿子上有四方四角出檐宝塔顶形,四周以红色绫罗轿帏笼罩,周遭则有精明骄悍的护卫持刀伴随,挡住无数人试图窥探的目光。

江闻淡淡地说道:“《神照经》又主修上丹田,寒山劲盘踞下丹田,两者正好能相安无事互为依存,这不仅修复了奇经八脉的损伤,还源源不断地提供内力,正好免去了你苦修内功的过程。”

这次四周的惊叫则更加隆盛尊崇,因为走在前面的是一群身强体健、面容坚毅的藏地僧侣,头戴千佛冠,帽系赤色绳,百十人皆合掌诵经,音声远扬。他们虔诚万分地一边行走,一边手散瓣,直至显露出人群之中步辇之上抬着的人。

…………

“在命你出门之前,弘辩方丈是否召见寺中诸位长老,却只谈了些鸡毛蒜皮的事?”

江闻却露出一抹极为笃定的笑意,对着骆霜儿说道:“依我看来,此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像这门‘神人高坐,灵台普照’的功夫,当今世上绝不可能还有第四个人懂得!”

偏僻地区的迷信更是如此。在汉族的巫术信仰中,往往只有正邪之分,没有性别的对立,但在苗族等南方少数民族中,在母权制被父权制取代过程中,文化里形成的性别对立遗存要强烈得多,这种对立一旦表现在巫术信仰中,就是只有占据正统地位的男性巫师才是维护社会秩序的一方。

他先前见到骆霜儿瞳中,有一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紧守灵台烛摇不灭,此时想来,竟然和当初丁典瞳中神人高坐灵台、眉心毫光普照的模样几无二致,只不过骆霜儿的神光黯淡,还没凝练至神形兼备的程度。

江闻飞快地思索着如何能一笔带过中蛊的事情,一边加大了对品照威吓的力度,反正只要品照不说漏嘴,另外几个桑尼婆婆语言不通也不会泄密,却见骆霜儿纤指扯着衣袖,脸色越来越阴沉——

江闻的右臂如今还打着夹板,行动多有不便,方才被牵扯拉伸又是一阵阵疼痛,此时索性站了起来,身躯裹着衣袍在夜风中略微佝偻着,背身独对着满山暗色出声,不欲让人瞧见表情。

就像弘辩方丈屋里正中挂的那两块匾【妙本弘大,品物流形】,几位大字辈老僧们,代表着悉檀寺秘密的最后一道屏障,也代表着悉檀寺中坚力量的沉淀。他们当中若是有人被收买,则意味着屏障瓦解,悉檀寺两三个月前做过的那件危险之事,很有可能暴露在平西王府的目光下,随时会遭到致命一击。

在悉檀寺里,江闻和骆霜儿两人的存在并非秘密,两人也直言不讳地打着靖南王耿家的招牌,但两人到底在做什么、目的是什么,则被方丈保密得很好,除去悉檀寺的几名核心人员,其余人等并不知道他们俩的重要性——而这次骆霜儿被人下蛊,显然是某个环节出现了重大纰漏。

品照在麼些族中的名字叫做阿掝林,这“阿”姓是木家三代之后的改姓,也就是他的爷爷出生时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姓“木”,属于土司家族的正式一员。

江闻嘴角扯出一抹笑意,背靠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说出了心中种种推测。

当初的老法王在二十年前铩羽而归,不久便涅槃转世而去,这位转世后的小活佛更是宿慧惊人,传闻一岁舍身出家,三岁识文断字,五岁通读佛经苦修禅法,十岁能启伏藏通晓那若六法,正式绍领佛事。

熙熙攘攘中,步辇之上端坐之人双眼微闭,头戴黑金丝线的噶举达波帽,赤脚袒肩不避寒暑,两手两足皆纤长端直,两足掌下悉平满无缺,身长肩宽更是平正洁好,以空乐大手印法门示人,使人一眼就能看出不凡之貌,

随着步辇靠近逐渐,只见上面的人面如冠玉眉似黑漆,妙法身相周匝圆满,庄严身形映照在熹微晨光中,观者不禁恍然赞叹,竟然如同目睹一尊金鎏玉佛被迎抬前来,气息也为之一窒!

“唵,嘛,呢,叭,咪,吽……”

喇嘛们高吹法螺,口诵真言,一时间竟彻底压过了满场的喧嚣,昂首阔步地踏上鸡足山道。

云贵康藏相去不远,小活佛绍隆佛种之事更是远近闻名,如今二十年过去佛法大成,此番正要再入汉地弘法,完成妙宝法王前世未竟之功。

而这第一站,便是剑指鸡足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