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2/2)
“江施主,我从来没有隐瞒过伱呀。先前方丈和长老们谈关于你的事我都听见了,是大净师叔说怕我跟你嚼舌,我才忍着没跟你说的。”
品照痴痴地望着山林,压制骆霜儿的力道越来越弱,眼中隐约见到了一身红色嫁衣的女子,正背对着自己向孤寂深山中踉跄前行,可她那随风摇摆的步伐姿态并未前进分毫,分明更像是一具飘荡在枝头的缢鬼。
这样的目光他太过熟悉了,这样缄默能忍、力挑重担,锐志参究之时也不忘己躬的模样,和当初的师父本无禅师越来越像,也是如此为了弟子、为了寺院殚精竭虑直至最后一刻,更为了自己徒步前往天台山,求来了安仁最后一丝的希望……
…………
江闻呆愣了片刻,随即抓住骆霜儿的手臂就往玉桂树外拉扯,瞬间整个团锦簇天地开始倒悬,就有一股莫大的力道在将自己望天外扔去,自己只能紧紧抓住对方不放,并在失重与晕眩接踵而至的瞬间,江闻果断揪下眼前遮挡着的布条!
睁开眼那一瞬间幻像破碎,眼前的一切都归于岑寂。江闻仍旧坐在地上面朝熄灭的火盆,一只手紧紧抓着骆霜儿的手,愣是掐出了五指淤痕,随后又看到骆霜儿的嘴边有血丝低落,原本雪白透亮的皮肤间,慢慢泛出无数恐怖骇人的血丝!
“施主……你终于醒了……”
云南的汉传佛教丛林,原本以丽江黑龙潭的解脱林为中心,高僧汇聚如云,香火鼎盛绵延数百年,然而藏地诸派也垂涎不已,万历年间的噶玛噶举派妙宝法王亲至击败众多高僧,夺走了解脱林的所有权。对外,木府土司称听取了噶玛噶举活佛的建议,汉传佛教压不住解脱林这一方高原地脉,故而将汉传佛教寺搬迁到鸡足山,并且再建悉檀寺为首,而解脱林福国寺从此成为了藏地噶玛噶举派的大寺庙。
品照没有说话,继续轻轻地敲起了门,但是偏偏这样,屋里慢慢又响起了放心的咳嗽旋律。
更重要的是眼睛开始酸涩,因为有一股陈年草药与老年人油臭,自然混合的怪味窜入鼻中,让人不禁微微皱眉。
品照虚弱地说道,“最危险的还是女施主。桑尼婆婆们说,女施主不是丢了魂,而是被下了‘毒稀’,幸好她身上养着‘聪铺稀’,才能两两克制住没有爆发,然而再拖延下去,也难免要一命归西。”
凶恶的老妪拼命敲打着柘木巫棒,滚起地上飞扬尘土,用麼些话咆哮着对品照说道,而品照却无动于衷地看着屋外,仿佛漆黑山林之中有什么熟悉而陌生的事物在呼唤隐伏,风声之中更有凄厉的唢呐声响起,朝着山林之中缓步而去。
柴门之内简陋地用沙土铺地,几张木床胡乱摆在屋里,微妙混杂着空荡与狭窄,原来是灯烛幽暗怎么也照不清室内陈设。
“施主,你记得闭上眼睛千万不要睁开,直到你看见女施主向你招手,你就抓住她睁开眼睛,强行把她的魂魄带回来,其余的一切都不要理会!”
凶恶的老妪则走进屋里端出一个火盆,再次点燃了由刺柏枝团成的引燃物中,拿起了一根四面刻有动物、星宿、宝物等各种图案的柘木巫棒。
“各位桑尼婆婆,情况紧急,快把女施主的魂唤回来吧。”
《万历云南通志》曰:“有宋三百年间,弃南中为异域,片言只字,鲜能有存,遂使两汉风猷,斩然莫继……”江闻明白,品照原来是带自己找到了村里的麼些族巫师,像这地方白、苗、纳西族混居,恐怕也只有品照这样的本地人,才能准确找到巫师。麼些族代代流传的法教东巴教,与汉地大有不同,想来应该是有巫术能够唤醒骆霜儿。
安仁上人低声响起老态顿生,抬头看向弘辩方丈时眼神忧虑,“师兄,江施主此番一去,悉檀寺恐怕又要陷入风雨飘摇,你为这处基业呕心沥血,我却困于原地徒劳无功,这让我如何去见师父……”
这些话多少带点个人情绪,江闻微笑着听他说完,才不紧不慢地问道。
而在木牌混乱刻痕之外,是一道道宛如附肢爬行留下的诡异痕迹,一直延伸到了门外……
江闻心中默记步数,约莫往鸡足山麓北行了二里,终于在一处平整山岩下驻足,抬眼就瞧见村聚高悬,中间因有碧水一潭而粼粼起色,竟然正是悉檀寺俯瞰时所见的大龙潭。
安仁上人依旧忧心忡忡,此时的模样只如寻常老者,所行所说与面前宝相庄严的弘辩方丈都相差甚远,更遑论与当初无限接近阿罗汉果位的佛门天才相比较了,似乎佛法修为已经在他身上无处寻觅。
桑尼不是某个人的名字,就是眼下卷髻环耳,服饰诡异的几个老太婆,就是被汉官们视为“鄙陋”、“馝馝草昧”的麼些族民间尚存女巫“桑尼”——这无疑是某种古代习俗的遗存,以至于连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品照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憋着气斩钉截铁地对老妪说道:“桑尼婆婆,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事情——有个善人的魂丢了,需要你帮助找回来!”
“阿弥陀佛,那雾路游翠国虚无缥缈,世人说其中有白鹿为伴雪酿美酒,我却只见到了白骨皑皑堆积成山,鸡足山佛光普照,却照不透孽海痴缠。品照所结的因果冥冥注定,若果真如此,老和尚自然也无能为力……”
品照在狂风中继续叮嘱,语调焦急仿佛只要江闻一松手,骆霜儿就会神智模糊地冲进黑夜,从此消失在山林中。他神态恍惚地看向户外,事前也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样的变故,只好接替桑尼婆婆投放刺桐枝,让她能聚精会神地挥舞着巫棒,口中放出长呜声。
弘辩方丈端坐不动如山,缓缓捻动手中佛珠,唇动不绝地低声说着,“安仁,搬水运柴无非学道,松风水月俱可参禅,徘徊外道又有何不可?品照入悉檀寺门下学佛也有一段时日了,如果轻易就归回外道,那学佛对他又有什么用处?”
师兄一只缄口不提,故而安仁上人也只能暂且不去议论,但安仁能猜到从他离去,到去而复返这段短暂时间里,唯一能让师兄弘辩产生如此巨大变化的,独有仅有鸡足山寺四大静主联袂来访这一件事……
品照告诉江闻,云南自古多灾多难、兵祸起伏,平民百姓碰到祸事或兵灾就会往山里一躲,等到战事平息了再出来,这样一来二去,难念遇上些山里无法解释的怪事。
悉檀寺山门外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面色黝黑的小和尚站在树荫里,与背着骆霜儿下山的江闻撞个了正着,显然是在这里守候多时了。
“宇宙超人,快睁开眼睛!”
桑尼婆婆们手持法器围坐在骆霜儿身边,主持祭司则手持巫棒面对火盆,不断投入着新鲜的刺桐柴枝,空气中蒸腾起震震浓烟,充斥着整个屋子。
对方辨认了一会儿,才在陌生人的脸上分辨出熟悉的五官,略微放松了紧抓门板的老手。
“小师父,我碰见的是‘干麂子‘也好’怖惕鬼‘也罢,如今最要紧的是把人救醒。话说你是有什么好办法,能让霜妹苏醒过来?”
品照痛苦万分地低着头,眼角似乎还有泪水未尽,此时狼狈不堪地擦着,也不管手上的沙子钻进眼睛里去。
事实上,当安仁上人急疾下山寻求救援的时候,他就发现弘辩方丈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似乎悲喜忧欢诸多情绪蒙在他身上都极为淡薄,另有一种极大的使命感正从幽冥返回,占据了这副老迈躯体。
“比如在这鸡足山中,就有着无数鬼洞,曾经有百姓逃难不小心躲在里边,结果全死里边了。这些山洞并不难找,若是有人进去就能看见成堆的白骨,洞口不大但里边很大,洞口细沙上总会冒出人群和牲畜的脚印,扫平了过了会又出现,等到夜晚看则山雨濛濛般满山鬼火……”
“嘭!”“嘭!”
…………
对此,江闻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掀开蒙布,睁开双眼看看,但身边的桑尼婆婆节奏却仍旧是呜呜长吟,疯狂吹响螺号、摇响板铃、敲响手鼓,一刻都没有停止的意思,这让江闻又摸不准是否出错。
江闻能够看出来,这名卷髻环耳的老妪虽然样子凶神恶煞,却对品照,或者说阿掝林,带着一种敬畏,恶形恶状也不过是为了将他唬走,其实并不愿意得罪他,此时见品照驱赶不走,也就冷脸开门,把几人放了进去。
如果说前面那位还只是头发白,那么床上爬起的几名老妪则无疑算作鸡皮鹤发,她们颤颤巍巍地看了品照一眼,就从各自的床底下拿出了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有神冠、法杖、板铃、羊皮鼓、法螺诸多法器,还有木刀、短弓、桦箭、木杵等等杂物,稀里糊涂地就摆在床上,随后就各自忙活了起来。
“不行,你不能再找雾路游翠国了,再怎么说都没有用!上次为了帮你,四头神卡冉大发雷霆劈断了经牌,再这么胡闹下去,你自己就要被风鬼带走了……”
……………
“小师父,‘毒稀’、‘聪铺稀’是什么意思?这是有人下毒的意思吗?”
安仁上人沉默了下来,做出侧耳聆听的模样,仿佛在蒙蒙夜色中察觉到了什么细微的变化。
品照闻言精神一振,瞬间有将江闻引为知己的意思,两人的交情也在这你一言我一语中攀升:“小师父,冒昧问一句,你为什么老是想求神通?这对你有什么用处吗?”
品照目光笃定地看向了江闻,显然对于自己能派上用场十分欣喜,指着前面不远处的山坳说道:“江施主莫急,我自有办法让你去唤醒她。等到了前面落脚处,必定能叫女施主醒来的!”
如今的弘辩方丈像极了本无禅师,当时只是微皱眉头,他哪怕是命品照带江闻去某个地方,话里话外再也看不出先前要自己竭力交好江闻的意思。
江闻先是哈哈一笑,随后感同身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当初爸妈也不让我跟坏孩子玩,可他们肯定没猜到,好孩子谁跟我玩呀……”
弘辩方丈忽地澹然微笑,垂下了眼帘,“山中四大静主前来不是为了这件事。只因如今又是十年一度,合该重开一衲轩之日了……”
品照望着漆黑一片的山林,喃喃自语地说道,“神通用处可大了,你不会懂的……”
柴门缓缓打开,动作依旧很警惕,浊油点燃的昏黄灯光照,霎时在品照新剃的青茬头皮上,与之相对的,是一名满脸皱纹的老妪从屋里探出头来。
“阿弥陀佛,我还是对品照有些不放心。”
“你是……阿掝林?”
“阿掝林,不是游神!是风鬼又发现你了!你就不应该来鸡足山!”
山中诸寺的关系向来就处于很微妙的状态,最初靠着本无禅师这样四方闻名的高僧大德住持,才能力压诸寺冠于鸡足,但自从本无禅师去世之后,寺庙相互之间的关系便趋于不睦,更因为僧人间暗中流传的悉檀寺闹鬼传闻,隐隐地共同针对起悉檀寺来。
“品照,你没事吧?为什么你们都不太对劲?”
品照边走边说着,随时还警惕地望向四周,似乎对于山林间的鬼影幢幢十分小心,转头发觉江闻不太相信,继续解释道。
“干麂子?”
由于下山之后的道路逐渐平缓,背着骆霜儿的江闻才有心情与品照闲聊,这一来二去,还打听出了些先前不知道的事情。
“……呼魂?那你们进来吧。”
安仁上人溢于言表的急切,只有他自己清楚原因。这几十年苦修不但一点精进没有,迟迟未能从闻思修、入三摩地,反而身体随着年衰日久,不知何时生命就将走到尽头。
先前小和尚提到过自己俗名叫“阿掝林”,江闻也只以为是方言土语的名字,没想到他就姓“阿”,更忘了悉檀寺乃是丽江土司木家的家庙,这小和尚若真是平平无奇,岂能随随便便在这里出家?
江闻一边问道一边细细打量,果然发现骆霜儿皮肤上一条条的青紫血丝,原来是一缕缕被逼出体内的毒气,凝结在血脉中正要排出,样子虽然可怖,却俨然脱离了最危险的毒气攻心。
品照连忙解释道:“不。‘聪铺稀’我不知道用汉话怎么说,但‘毒稀’按你们的话来说,或许应该叫做……‘蛊’?”
话音落下,品照就发现面前的江闻,双眼忽然呈现出了一种极度危险的神情——那是一种深夜行走于万丈悬崖峭壁,都难以企及的恐惧——可他的嘴里,却只说出了一句如释重负般的话语。
“……阿弥陀佛,原来是有人下蛊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