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秋坟鬼唱鲍家诗(2/2)
“难怪骆前辈对于各方都怀有疑虑,原来是被负尽功劳的忠良之后,世人恐怕也少有知晓早在浑河血战之前,戚家军早已‘人心迄愤惋,故招募鲜有应者’……”
他在山房中安顿好了两人,就带着二人又转下山去,回到了那处与山势融为一体的石室面前,独自钻进去检查各处的情况,将药材固定位置放好,以便发挥最大的药效。
刚准备挪脚的江闻愕然:“啊?说什么话?”
眼前的老和尚一脸苦相,短短的头发茬没有被剃得精光,更显出经风冒雪之后的白斑驳,他面无表情地对江闻说道:“过去以来诸佛妙道恒在,只因世人能行难行,能忍难忍,以致诸业常存。”
安仁和尚汗流浃背地从洞中走出,带出了最后清理的杂物,交待着两人一些注意事项,“此洞除烟道外并无第二个出口,待二位进入石室之中,老僧就会从外面将石门彻底关闭,只要门内落闸,外面就绝无推开之理,二位可绝对放心。”
直到万历二十年(1592年),日本国主丰臣秀吉携精兵大举入侵朝鲜,朝鲜国王不敌向明朝求援,明廷决定入朝作战,被征调的北方边军中就包括战斗力强悍的戚家军。
随后安仁上人就又陷入了沉默,仿佛道尽了今日所有的话。
随着江闻缓缓发力,沉重的石室大门被渐渐推上,严合得一丝缝隙都没有留下,只剩山体岩层交叠残存的几条岩缝,蜿蜒曲折地作为烟道与外界交通,随后再听得喀哒一声石闩落下,此时除非有人能掀翻山岩、掘断石脉,否则绝然无法闯入其中了。
呆在洞外的江闻踟蹰着,研究完了门口一朵好像上辈子吃过的蘑菇,决定面对现实。
“听见了……”
故此不管他想怎么做都不妥,索性先当作无事发生,等对方露出痕迹再做打算。
但这些问题之中,最为严重的还是欠饷问题。在明朝后期,欠饷是普遍现象,北兵对此的解决方式就是集中资源供养少量精锐家丁骑兵,最后制造出了关宁铁骑这样的怪胎。但长期在抗倭战争中,受到戚继光平等待遇的浙兵无法理解接受欠饷行为,于是乎南北冲突越来越大。
随后的话语里,骆霜儿露出几分这个年纪本应有的娇憨,听得江闻再三承诺之后,才一本正经地对江闻说道:“其实我爹爹见过陈圆圆。”
历史在这里,和骆尚志开了个玩笑。
在这一点上,江闻也隐约能够猜出端倪,因为虽然骆元通表现得像个江湖豪客,可按照骆元通作为挥犀客时身上所表现出对金石古玩的熟稔,还能够追逐着古书上的夷希之物线索到处发掘,就绝非草莽出身之人能够做到,只是没想到还真的曾有一层官身。
这声音让人古怪地联想起了某些模糊不清、难以理解的词语和音节,似乎有人正从石壁之中挤身而出,用诡谲的步伐游荡在石室里,足迹轻踏过违背常理的道路,正朝着逐渐溺水的骆霜儿走去。
“为她赎身????”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看来是老僧轻慢了施主,还请莫怪。”
可江闻所说的话,也并非在为自己辩驳,一样说给自己听的,因此他借着话头诘问对方,是否所见即所有。
有着山岩相隔传音不便,平日里就算困死在里面也不容易被发现,幸好江闻有诸多武学傍身,言毕运集功力于耳部听宫穴上,瞬间就将听力放大到了极致,开始侧耳聆听。
事情的关键在于,他到底要解释什么?
平日里骆霜儿对江闻冷冷淡淡,江闻就骆霜儿对自己,显然没有什么情愫在里面,往前只是爱答不理、神神秘秘地跟在自己身边,显得有些社恐罢了——此时因对方态度有些冷漠,总不能就上去检讨自己,表示不应该打听别的女人吧?
安仁上人的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心底里反感江闻随口造业的行为,终究堕落三恶趣中,要自己端诚内心,同时不着痕迹地规劝江闻要行正道。
在这场大战中,原在戚继光麾下的吴惟忠、骆尚志、李必迪,合称南兵三营将战功卓著,吴惟忠率领蓟镇的三千余戚家军更是英勇参战,化为了一方柱石。《朝鲜宣祖实录》中如此评价南兵:“南兵不顾生死,一向直前,吴惟忠之功最高。”“游击吴惟忠领南兵进攻密德牡丹峰土窟,其军力战,死伤尤多。”
为此吴惟忠代表戚家军敢怒不敢言,南兵出身的将领王必迪则直斥李如松“不智不信不仁”,下级当面斥责上级,可想而知其愤怒,剩下骆尚志忍辱负重以大局为重,在重伤回后方休养时还积极教授朝鲜人武术阵法抗倭。
如此说来自己也是有些过分,先是躲在法云阁里三天不见人影,将骆霜儿留在精舍独自发呆,随后好不容易出关去找了方丈,却被骆霜儿撞见自己什么正事都没干,只一个劲地打听某个秦淮八艳的消息……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何解?”
江闻只听得骆霜儿略带诧异地说出“听见了”三个字,随后就是窸窸窣窣宽衣解带、水波涟漪起伏不绝的声音,连忙散去功力静待了一会儿,才继续对着岩缝说道。
骆霜儿沉默了许久,才怏怏不快地继续说道,“……况且余姚骆家正是祖籍之地。师父还说,骆家少爷曾问过陈圆圆愿不愿意和自己走,自己可以愿意倾尽家财为她赎身,两人一起浪迹江湖。”
…………
“师父说崇祯十二年的时候,余姚骆家的少爷曾一掷千金求见闻名秦淮的陈圆圆,半月之间输尽家财,回去之后还跟师父说,陈圆圆’其人淡而韵,盈盈冉冉,如孤莺之在烟雾‘,是他从未见过的奇女子。”
可出乎江闻的意料,白衣如雪进入洞中的骆霜儿,却一改先前的态度忽然对江闻说道:“能不能留下来陪我说话。”
“唔,若是见到爹爹,可千万别提这些事。”
骆霜儿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洞庭习武的时候,师父时常就像这样隔着水岸和我闲白,讲些江湖传言与过往云烟,但都不肯透露姓名——只有一次说漏了嘴,被我听出说的是爹爹。”
安仁上人诧异地看着他大半天:“平日里见江施主语态亲昵,我以为二位是鲽鹣伉俪,故而有此一言……难道老僧看走了眼?”
但江闻越听他的口气越不对劲,连忙拽住安仁上人的僧袍衣袖问道:“安仁大师,我又不需要泡药池,谁跟伱说我要一并进入的?”
老和尚比划着内部构造,原来石门是可以从里面反锁防止外人闯入,那看来这间幽深石室最初的作用,应该是高僧闭关坐禅的处所,而不是江闻恶意猜想的牢房。
“发生什么事了?”
退一万步讲,安仁上人想在这样的蓊郁幽邃中筑室建庐自然无可厚非,可这几间石室建得也太过简陋,满目苍凉与悉檀寺的恢弘壮丽形成鲜明的对比,恍如两个世界,比起江闻自家的大王峰都要苦寒三分,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安仁上人不动如山地说道,“阿弥陀佛。人与诸佛,就法性而言,乃是究竟平等的,然而就事相而论,人为迷者,佛为觉者。否则为何前人求法修行,有立雪经夜,有断臂求法?老僧不过一介寻常人,如何能贪求一夕安寝?”
换而言之,弘辩方丈都没揭穿这些是假的,安仁上人也不应该如此质疑一切。
该解释什么呢?江闻也不知道。
江闻隔着山岩无奈地说道:“再说道这个输赢,安仁上人面对争论不作分辩,只澄清心镜遍照四方,他为的是修行参悟,而我是呈口舌之快,到最后他已经看我如佛,我却看他不成器,你觉得谁输谁赢?”
要知道这本《景德传灯录》不是教人碰瓷的,这故事也不是说求学精诚那么简单,讲的都是学佛修行的根本旨趣,要人“了生脱死,解脱自在”。
在佛门清净之地的女子,诸多不便可见一斑,江闻伸手示意骆霜儿入内,脚步规规矩矩地停在了石门以外,不敢有半步逾越。
江闻连忙问道:“就说了这些,你怎么知道是骆老前辈?”
两人的龃龉说大也不大,无非是养伤的三天没怎么见面,而先前江闻缠着方丈盘问平西王妃事情的时候,又刚好被门口找人的骆霜儿听见,随即骆霜儿的态度就异常淡漠,变成现在这番模样,江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怎么得罪她了。
“失敬失敬,没想到骆姑娘也是名门之后。我对余姚不太熟悉,只对余杭略有耳闻,就是不知道哪里有没有一个剑法不错的李家?”
一僧一俗突然在那里相互道歉,这让身后跟着的骆霜儿疑惑不解,可今天的她对江闻显得冷淡许多,满腔疑惑无人解答,在一番轻咬嘴唇眼波流转之后,竟是忍住了没有发问。
既然骆霜儿吩咐了自己陪她说话,内心尚且略带愧疚的江闻,此时也不好意思一走了之,于是乎找到了岩缝所在,对着岩缝烟道里说:“霜妹,听得见吗?”
明万历十一年(1583年),张居正在去世一年后被万历帝清算,戚继光也因为与张居正生前关系亲密被御史弹劾,终被万历皇帝贬斥回家,停发俸禄,最终在饥寒交迫、贫病交加中死去。这世上人走茶凉,人亡政息,戚继光离任后蓟州镇总兵换成了北方人,戚家军处处受到排挤,还成为了欠饷的重灾区,他们曾经多次聚众讨饷,于是乎被上司称为“刺儿头”。
江闻察觉出不对劲,朝着岩缝烟洞大声吼道,“快醒醒,告诉我里面发生了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洞内极致的安静,似乎就连药池与灶火的沸腾都陷入停滞,只有一阵越发清晰的“嗬惕、嗬惕、嗬惕”、仿佛风箱扯动的喉头怪声。
那声音逐渐化成阴风在石室之中四处鼓荡,阴冷的气流无处发泄,甚至顺着烟道而上,直冲向江闻的面门!
在阴暗黑烟的熏烧下,江闻双眼刺痛流泪,视线却似乎融入听力不断放大,也开始偏转折射,能够顺着弯弯曲曲、狭长曲折的岩缝一路向前,看见深处本不可能见到的景象——
两张被秽血脓洟唾彻底涂染的干枯人皮倒挂于岩顶,人体纹路饱经火烧、牛嚼、鼠啮、死人油脂浸润色彩斑驳。此时人皮宛如穿着桦树皮作成的惨白帽子衣服,正围着药池如旋风般疯狂转动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