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椒花落时瘴烟起（2/2）
江闻微微皱眉：“在下粗略翻过，似乎是一本文人游览的记述。只不过我一直想不明白，它为什么会藏在一名和尚的瘞骨塔里。”
“多谢檀越夺回此物，否则老衲全寺上下总有百人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看贼人得手离去。哎，你们可知道面前这本是什么书？”
因为在后世，徐霞客苦心所修《鸡山志》早已佚失，仅在后世流传的《徐霞客游记校注》中残存山志摘目三册，即《鸡山志目》《鸡山志略一》和《鸡山志略二》，让后人勉强可窥原书之一斑。
江闻眉飞色舞地翻开《鸡足山志》，用尚且健好的左手摩挲纸册，眼中满是喜出望外的光景，浏览过书目了枚举山貌水文、佛事释僧、名宦乡贤、灵异景致、特产塔墓的纸册，虽然仅仅四卷，却已经将鸡足山的风景名胜、人文景观囊括其中，足以见证前人其中耗费的精力。
在宋明两代，官修官刻是地方志书呈现的主要方式，府州县的正官才是方志书写的主导力量，木增让挚交徐霞客编修的《鸡足山志》，很可能是为了托山志写家志，以非官方名义记录传承，留下这些想要铭记的历史，如今木家挡了吴三桂的路，这部书自然要被一把火烧干净了。
再比较两书字迹，几乎毋庸置疑地能够表明，眼前残稿就是历史上本该不传于世的游记绝本，而依靠这本日记，足以重现徐霞客在传奇故事中的最后岁月！
方丈禅室之中针落可闻，只剩江闻难以抑制的激动心跳，眼前似乎浮现出了当初那个朝碧海而暮苍梧，身负行囊餐风饮露的背影。
“弘辩方丈，这部《鸡足山志》有什么独特之处，为何平西王府大费周章地想来抢夺？”
这次这次不待骆霜儿回答，江闻就已经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依我看这位弘辩方丈，未必就像表面上那么根尘俱彻，指不定他开罪山上这么多人，就因为方丈这人心眼小。你看，行走在外面三言两语得罪了人，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倒不如找个靠山，早些加入我们武夷派……”
“弘辩方丈，你适才说这两本书源自一人，故而才会引来觊觎，难道这本没头没尾的残书，也是出自徐霞客先生的笔下……”
江闻听到这句顿时失笑，便用一种长者介绍人生经验的口吻说道：“你如今武功全失，看人再也不能神而明之，故此还得多方思量他人的想法心思，才能分清是非对错、善恶美丑，一旦疏忽大意可能就有灭顶之灾。”
安仁和尚抢先一步挡在前面，两僧从被显露的轮廓来看，已经发现了更多的异样。
江闻仍在情绪波动中，没有发觉弘辩方丈的异样，只有骆霜儿微微侧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阿弥陀佛，二位施主所说没错，老衲不过是凡胎肉体，心眼器量自然与常人无异。”
“弘辩方丈，这就是你要找回的东西，江某此行挫败强敌幸不辱命。”
弘辩方丈低吟佛号，低回的声音从他的喉咙中传出，却好似控制不住语气里的颤抖，就连捻动佛珠的手掌也不受控制，似乎略一伸长就能触及到以往，他却深深克制住回忆的想法。
弘辩方丈缓缓颔首，又艰难起身，从密室中拿出了另一本装订成册的典籍。
随后，他以瘦皱老迈的手掌翻开了《鸡足山志》的封皮，显露出了作者的名字。
“如今老衲也不再隐瞒，个中缘由，就让老衲为二位解释吧。”
面对江闻的再次发问，弘辩方丈悄然捻动念珠，压低声音道。
当初为修《鸡山志》，徐霞客做了艰苦认真的实地考察，一方面“遍探林中诸静室，云关翠隙，无所不到”，另一方面遍访鸡足山耆宿，以求“山中故迹”，其中鸡足山僧体极相助颇多，依照弘辩方丈的年纪，极有可能与徐霞客相识！
“阿弥陀佛，正如檀越所料。崇祯十一年，徐施主久病未瘥双足俱废，就是老衲与师弟安仁，前往寂光寺遍周法师处，邀请其迁居悉檀寺修养。”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弘辩方丈，你莫非曾亲见过徐霞客先生？”
事出反常必有妖，故而江闻把话说得也很透彻，“说起来有的人啊，看似德高望重，台面上无人不服，可做事却未必就见得能够光明磊落，最喜欢抽冷使绊子……”
认真想来，如果不算徐弘祖多年记录而成的《徐霞客游记》一书，那么这本《鸡足山志》才应该是徐霞客此生的最后著作，只可惜徐霞客当初的志稿毁于顺治年间，传说未及木刻刊行就突遭兵燹，只剩下残余篇目让后来修志之人得以借鉴。
江闻疑惑不解地问道，“您先前也提到了悉檀寺中匮藏的诸多典籍，珍惜、孤散、亡佚、散落的古籍更是不计其数，为何你们师兄弟都偏偏认定平西王府是为它而来？”
但眼前这部连封皮都没有的“文人手稿”，竟然题写日期是从崇祯十二年九月十五开始，一直记录到了次年的正月，正好是徐霞客日记里从未记录过的时间！
江闻无奈地笑道：“我费尽心思觅药寻医还不是为了你，你既然看出来了又怎么不提？”
江闻一边翻看，一边猛然想起历史上徐霞客编纂的《鸡足山志》毁于顺治年间，而第二次编修山志的时间，正是眼下的顺治十七年（1660年）春——也就是说随着历史滚滚向前，这部书籍很可能毁于丽江木家和平西王府之间的纷争，如今不需作他想，就是他们眼下正在经历的事情。
弘辩方丈看着江闻的恶疾没有激化的趋势，又见他全身心投入的模样，纵使有些困惑，却也只是猜到对方或许有藏书雅癖，才会对这本不曾刊印就险些佚失的书籍爆发出如此热情——
骆霜儿侧眼看着江闻，眉梢眼角时常展露出娟秀之气，让江闻不禁感慨，凝蝶平时就应该多跟这样的小姑娘相处才对。
江闻很羡慕眼前的老和尚，因为如今车马很慢，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神经病，而他穿越前科技发达，足不出户就碰见千里之外的憨批。
江闻与骆霜儿定睛看去，只见是四卷书籍被妥善保存在密室之中，纸页封皮甚至不曾沾染灰尘，只因年深日久略微泛黄，却也让逶迤字迹更显出几分厚重。
“那当然不行了，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信义。”
众多被下，似乎有两条腿诡异地虬曲在一处，足跟被粘住了一般，而一对手臂也被无形的力道按压住，于身侧摆放姿势极其不自然——被之下的人似乎因重病，已经失去了对于躯体的控制力，根本就无法作出符合常人认知的动作。
【滇游日记十三，二十九日。余先以久涉瘴地，头面四肢俱发疹块，累累丛肤理间，左耳左足，时时有蠕动状……】
“哦，可伱明明不是很信任这位方丈。”
江闻愣愣地看着面前四卷古旧的书籍，表情忽然格外生动起来，瞬瞚之间已经将志书抓在手里，吓得老方丈以为对方这是要突发恶疾。
但想到这里，江闻的神情渐渐恢复平静，又将手伸向了他先前夺回的那本手稿——徐霞客留下来的残书手稿，这没办法不让人遐想联翩！
徐弘祖，字振之，号霞客，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文学家，这或许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出现在书本上的名字，以《徐霞客游记》名闻天下。
“想不到、真想不到啊！这部徐霞客先生的遗著，江某三生有幸，居然还能一睹为快……”
弘辩方丈低垂着眉眼地经过两人，低唱一声佛号说道：“只不过如《维摩诘经》所言，维摩诘居士其卧室一丈见方，但能广容大众，乃至能容三万两千佛菩萨，等到老衲修行日深自然亦能脱胎换骨。”
两人顺理成章地看向封皮，也自然而然地看到了这几卷书的名字——《鸡足山志》。
他以为对方苏醒正要上前嘘问，却被师弟安仁伸手拦住，脸上尽是警惕之色。弘辩此时也隐隐察觉不对，逐渐听出被之下的声音，其实是一种形变语谵尽失常度的黏腻怪声，全然不似他们认识的那位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烟霞之客。
这位老方丈也是个妙人，竟然能宠辱不惊地自己找好台阶下去，随后便以双手抚平僧衣角，手持木槵子念珠坐回禅椅，重现出一副淡然慈悲的神态，如果不是他饿得脸色都变了，江闻也差点就被他不沾凡尘的样子所折服。
徐霞客游滇西南期间，身体就已经严重受损，明崇祯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起徐霞客来到鸡足山，主要是在山上养病和编撰《鸡足山志》，只有在身体状况和天气较好时，他才会去拜访山中寺僧。
江闻坐在矮背椅上，身体缓缓地向后靠去，显得不骄不躁，“方丈既然急着找我们，表明有要事相商，自然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可弘辩与安仁两人的到来，仍旧惊扰了被之下的存在，弘辩紧抓僧袍的衣角，安仁也浑身紧绷双目圆睁。
那天的他们一同瞪大了眼睛，看见床榻上隐藏蛰伏的凸起，正用躯干勉强在缓慢蠕动，分不清前胸还是后背的位置，似乎偶尔还有几处不规则肉块凸起浮现。
先前被吓破胆的寂光寺僧众，一定是基于极度的惶恐不安才会许多被，想要克制住某些不祥的事物出现。可如今床被之间，似乎早已没有了“人”，只剩一团腐败霉菌在悄然滋长，随时可能冲破“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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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