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叵耐灵鹊多谩语(2/2)
在骆霜儿的角度,她所感觉到的是爹爹欺瞒算计自己,貌似委以重任,却变着样把自己排除在外,这让她在想通一切,再回想起自己在洞庭湖畔的三年苦修,甚至差一点就气得道心破碎了。
而骆元通的下落,如果出现在了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里,那么以骆霜儿的悟性,自然能察觉到不妙的气味。
“骆姑娘,我打听到广州城里如今已经天翻地覆,大概就在我们殊死镇蛟的前后,各路反王人马齐聚在了广州。其中永历帝手下大将李定国,更是不晓得如何,忽然从云南杀到了广州城外,差点将尚可喜当场斩杀,达成‘三蹶名王’的壮举。”
江闻还没想通李行合这个江湖骗子,为何如此遭尚可喜忌恨。就算是他用计不成反落圈套,似乎也不应该落得这般卸磨杀驴的下场,除非这件事他也牵扯其中,害得尚可喜一步步落入了如今的田地。
江闻思索着自己搜罗来的见闻,继续说道,“确切点说,我们如今就在苍山洱海的北侧,鸡足山的脚下,也难怪老是在这儿遇见和尚……”
“骆姑娘,以伱的聪明才智应该已经想到了,这条路是你爹想方设法留给你的活路。骆老英雄如此舐犊情深,你又何苦在这里怄气呢?”
江闻察觉到了一丝杀气,连忙补充道,“骆姑娘你别误会,我没有在诅咒令尊的意思,只是你不知道李行合的下场罢了。”
逆浪滔天,就是这旬月间最为妥帖的感受,仿佛隔岸投石漾破了一池萍水,香饵入水中误惊起无数蛟龙,水底潜藏的须踪麟影猛然涌烈,水底各路龙蛇也要随之蜕化,借着云鬃雾氛直干云霄,让去年因郑、张二人攻掠江南而引动的江山尘势,再次嚣嚷而上!
可往此时的树洞里看去,却见到一位相貌娇憨的少女,正平躺着在石床上无动于衷,乃至于见到江闻走进来,还特意面无表情地把头侧向另一边。
到那时候,像洪熙官般化身逃犯的下场是注定的,能逃出生天的机会微乎其微,反而前往南海古庙行镇压蛟鬼之事,以骆霜儿之能力、水性,都有极大的概率从水底漩涡脱身。
“假遗诏?”
说来也奇怪,这个大得惊人的树洞里,居然架着一张床,供着一尊佛,还有位置支起一口锅,俨然是僧人用以避世修行的禅室。
“霜儿姑娘,要说这次除了反王人马齐聚广州,最令世人震惊的还属大明长平公主,也携带着崇祯皇帝的遗诏现身,而这位长平公主,居然就是你紫衣姐姐的师父五枚师太!”
骆霜儿的眼神有些闪动,江闻知道这是她在担心自己爹爹出事,于是带着宽慰的口气说道。
“还在生气呀……”
江闻此时才感受到蛟鬼的恐怖,因为牠们面前,地脉已经如同一具巨人躺卧的尸体,各种组织器官都在遭到破坏,结缔组织开始融化,筋络失去韧性,血管的内层开始破碎,残渣混进血液里在各处形成血栓,血流阻塞造成各处脏器坏死。
这一切不过是面褒实贬,为了在这段文字后面加一句【迨至大命有归,妖氛尽扫,而帝得加谥建陵,典礼优厚。是则圣朝盛德,度越千古】,厚着脸皮狠狠夸自己一番。
虽说难以理喻,可云南的李定国能神乎其神地穿越平西王吴三桂、两广总督李栖凤的重兵封锁,自己却莫名其妙从南海古庙跑到鸡足山下,这两者要是没有点联系,怎么都说不过去。
“骆姑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这道圣旨真也好假也罢,你以为真的有人在乎吗?”
因此江闻看来,这世上如果真有崇祯遗诏,那么最接近事实的应该是第三种说法,也就是杨士聪在《甲申核真略》里说的:【衣袖墨书一行云:“因失江山,无面目见祖宗,不敢终于正寝”。又一行云:“百官俱赴东宫行在。”此余闻之周中官自内出亲见之者。】
被江闻无形中转移了注意力的骆霜儿,终于略微沙哑地开口说道:“五枚师太?居然会有这种事?”
江闻如此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可骆霜儿却微蹙蛾眉,要不是韩王青刀如今插在了江闻腰间,可能已经上演一刀封喉了。
但细细想来,骆霜儿此番若是呆在广州城里,不管骆元通如何细心呵护,乃至于费心地藏匿他处,骆家也都要面对尚可喜和清庭的滔天怒火。
这话听起来有点绕,可要知道云南与广东两地远隔何止千里,十天半个月的时间里想走完都嫌勉强,两地的消息想要交通更是难上加难——除非这个消息震撼到能不胫而走。
“那又如何?崇祯皇帝生前都无法平定乱局,难不成死后反而能一诏安天下?爹爹如今卷入其中,只会过得更加如履薄冰……”
总而言之在顺治十七年,这个清庭如排山倒海扫荡天下的时段,苦清已久的造反者们终于联合起来,发出了他们的呐喊。
更重要的是,骆元通先前故意举办了声势浩大的“金盆洗手大会”,召集武林群雄共襄盛举,导致此时的骆霜儿,基本等同于在武林众人面前“出海身死”,也就是说如今的这个世上,只要骆霜儿不主动表明身份暴露自己,世上便绝不会有人能找到她!
江闻每每想起骆元通在风雨如晦的中庭,对自己说起的那番话,都会察觉到这份舐犊之情沉重到了极致。
不出他的所料,江闻敏锐地发现少女耳朵微微动了一下,虽说还是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可呼吸心跳的节奏都快了一拍,显然这种枯燥生活,让她也有点受不了。
但在一本书名很是相似的《甲申纪事》中则写到:【二十二日,贼搜得先帝遗弓于煤山松树下,与内监王承恩对面缢焉,左手书“天子”二字,身穿蓝袖道袍,红裤,一足穿靴,一足靴脱,发俱乱,内相目睹,为予言也。】
江闻不再搭理她,留下了腰间的韩王青刀,便转身走出了树洞翻身跃起,顷刻间又依靠着树干,倜然于枝头。
江闻唯独所没想到的是,这不可思议的一切,竟然发轫于清兵在武夷山中的一场惨败。
这处生门,是骆元通在山崩地裂中独自扛起的一切,就连骆霜儿、应老道都瞒了过去,更遑论茫茫世人,也就是说在世人眼中,骆霜儿已经是一个葬身南海鱼腹的死人,纵是有所怀疑,也无论如何不会有人,跑去千里之外的云南大肆搜捕。
——你们看,我们这次是真心造反,不留后路,如果你们也不想被围困剿杀,这就是你们最后机会了。
江闻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关于这里面的细节确实很难解释,而且历史上关于崇祯遗诏也有多种说法,纷纷扰扰难以言状,内容也各不相同,比如清朝修的《明史·庄烈帝》中记载为:【御书衣襟曰:“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这个说法大概是引自《甲申纪闻》。
更重要的是,《甲申纪闻》作者就是《三言两拍》的作者冯梦龙,由他汇集记载甲申之年史事的诸多野史稗乘,稍加编辑而成的,小说家当惯了总是容易自行创作。
树洞之中,骆霜儿静静不语,静谧的脸上似乎映照着江闻纷繁复杂的心绪。骆霜儿瞥见江闻仍带着露水的衣襟,猜到他必然是白天守着古树,夤夜才四处打探,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没心没肺。
“霜儿姑娘,江某打听到我们现在,居然身处在宾川州左近的山里,往北走上两日,约莫就是大罗卫指挥使司的所在了。”
而对正在血战广州的人们来说,这与其说是崇祯遗诏,不如说是一份难产已久的政治纲领。时至今日终于迎来弘光、隆武、绍武、永历等势力的联手,也向闯王遗部了证明自己造反的决心
在追入漩涡的时候,那用黑暗都不足以形容的“狭小”空间中,江闻恍然察觉到了一个庞然大物被迫挤压蜷缩着,仿佛是一坨一坨纠缠在一起的软体动物。牠们丑陋地彼此纠缠在一起,并且不断地在狭小空间中分裂、增殖,随着江闻的冒然闯入,便整群立起上半身张牙舞爪。
再细细品味一下,前个说法里的崇祯帝明显有甩锅的意思。一口一个上干天咎、诸臣误朕,说到最后似乎还在放狠话,坐实了一个刻薄寡恩、穷途末路的昏君形象。那么清朝修史为什么采用这个说法呢?
时隔许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一声轻悄的问询传来。
“如今各路人马围绕着广州城内外开始厮杀,清庭大军又忙于围剿厦门郑氏而无力支援,一时间沉寂许久的天下,竟然有逆浪滔天之感。”
见娇憨少女还在扭头赌气,江闻思索了一会儿,便退回树洞口缓缓说道:“霜儿姑娘,其实江某打听到了一点外面的消息,特此前来支会的……”
作为一个皇帝,他所想的一应该是身后事,二则应该是继承问题。自己死了不入陵寝,类似于下个罪己诏,也不用为我收尸,而让群臣去辅佐太子才是一等一的大事,这是事关正统的问题怎么也比指责大臣更应该写进遗诏里才对。
于是他继续说道。
骆霜儿脸上微微露出喜意,可过了片刻,娇憨面容又带上了懊恼之色。
“霜儿姑娘,这就是你错了。如果说崇祯皇帝的真遗诏,那肯定派不上用场的,可如今半壁江山流传的假遗诏,却说不得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一年前,李定国地策划了磨盘山血战,倾尽兵力歼灭数千清军,换来了抗清战场上最后一场大捷,却再也无力回天,只能带兵迂回袭扰于云南缅甸之间的丛林,他注定的结局,本是郁郁不得志地死于郊野。
可如今五羊密道的出现,让李定国突然又有了戮力回天、一雪前耻的可能,他既然敢带着永历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人马赶赴广州,就绝对没有苟且偷生的想法。
江闻微不可查地笑着,借着现下的寸心如镜,很多事情可以慢慢考量。
志士尚存如此胆量如此手笔,这让他犹为欣喜,不推一把实在是说不过去。自古求死之人最不容易死,可像他和骆霜儿这两个求生之人,想要安稳度过时日,恐怕还得多费一番周折了。
第五卷,堂堂连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