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逆浪兼天涌(2/2)

尚可喜还记得城破那一天,城中也是这样的暴雨倾盆,他们趁珠江退潮,濠堑水浅时,以木材铺垫濠底,清军骑兵便顺利跨过护城河,一时间万众鼓噪,从城墙缺口蜂拥入广州城中。

偏偏在此时,波涛如怒的沸海之间,忽然发出了一道惊天动地、犹如牛吼的怪声,铜钟之音滚滚而来横扫不尽,五道连天彻地的龙卷飘飖而来,几乎要将这处天地撕裂,潮灾也席卷而来狠狠地拍向广州城。

骆元通沉默地望向尚可喜,两人之间距离被森严的甲兵隔开,外界的厮杀震天也仍旧撼动不了大阵中心,尚可喜已然再次走入了大纛之下。

陈家洛难看的脸色加剧了不安猜想,旁人也已经想起,当初的云南李定国、浙东张名振南北齐攻时也曾力邀郑氏出兵,可到最后无论是李定国还是张名振,一直到被清军打败,都没有等来郑成功的一兵一卒,这足以证明各路小朝廷纵然同样有心反清,却都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础。

可看到他出现,同样老迈的郝摇旗瞪大双目,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红娘子也不可置信地指着他,似乎有千言万语困顿在口中,良久才异口同声地说道。

海面声音逐渐传来,马上的尚可喜牙关忽然开始打架,巨大的愤怒和恐惧再次席卷全身,低沉的咆哮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陈家洛厉声喝住胡言乱语的徐天宏,低声吩咐道:“不可胡说,两位前辈会这么做,一定是有他们的目的……”

……九、五、煤、难?

两人愈走愈远,就在他们以为大势已定的三更时候,竟有几声弦惊分外刺耳,惊得轻骑而去的耿继茂勒马停下、四处搜寻,也惊得尚可喜循声而望,下意识就向远处黝黑高大的东城楼看去。

“就让本王来算算……你们里面有郝摇旗这般闯逆的人马,有隆武伪帝的郑家手下,有骆元通这绍武伪帝的余孽,城中还有张煌言这个鲁王监国的心腹,当真是逆浪天涌,好让我一网打尽——可本王何德何能,竟然能让这天下大半的反贼都想取我性命。”

“我见过这拳法!你到底是谁!”

两人云山雾绕的说辞,让尚可喜的疑心病再次发作,但他自认为已经胜券在握,便不再思索应无谋口中的挑拨,故意煽风点火道。

跛足老者掩面转身,低声对两人说道,“老朽如今已非闯王帐下宋献策,只是一介村夫,当年之情固然铭记于怀,当初之事却是休要再提了。”

可尚可喜其实也明白多尔衮的顾虑。入关后形势日趋严峻,这回差遣两王收复广州,背后隐喻的是汉人藩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如果南下战败,他们两藩必然少不了卸磨杀驴的下场。

红娘子紧咬银牙冷声说道:“那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妾身愿意放下旧怨前来,不是来管你们这些劳什子的,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将尚老贼这建奴走狗斩了,为天下汉人报仇雪恨!”

“枉我多年来如此信任,骆老哥,你终究还是骗了我。当年伱说麾下山盗折伤殆尽,残卒已经悉数遣散,本王却没想到你门下这些骆家弟子,居然都是山盗的后继……”

骆元通虎目有神,捋髯微笑看着远方,应无谋也没头没尾地扯出一个惨笑,忽然说道:“终于成了!”

因此眼下,纵然这耿继茂为人跋扈讨厌、不听管教,但他的统兵能力无可厚非,在拥有自己的一块稳固地盘之前,他尚可喜再怎么不悦,还是得态度坚决地上表奏请耿继茂袭藩,以抗衡八王议政里日隆的削藩叫嚷。

但尚可喜清清楚楚地认出了他,那名绝不肯屈居人下的虎狼之将,此时正带兵站在广州城东门之上,面色漆黑双目寒彻,以残暴到不讲理的杀意相对!

一把大弓被李成栋拉成满月一般,弓弦声震,翎羽如飞,前方奋力厮杀的耿继茂随即应声而落,瞬间栽落在于马下,不远处有无数李成栋麾下的叛军如鬼魅般出现在街头巷口,伴随着地狱降临般的山河倒转,已经潜到了尚可喜的面前。

“你也还不能死……”

骆元通声如洪钟,这支奇兵就是他潜藏了这么多年的倚天宝剑,曾经也悬在尚可喜头上不见落下,山盗百年来起起伏伏、兴衰无常,总算没有默默无闻地老死在深山幽谷之中。

尚可喜骑在马上咆哮道,“永镇天南的机会我可以不要,长生久视的仙缘我也不稀罕,大不了连这座广州城,本王也暂且让张煌言得意片刻。但纵使本王今日哪怕一事无成,你们又能拿本王如何!”

徐天宏察觉他们在挑拨自己与骆元通的关系,当即厉声喝道,可李行合却不以为然地摇头叹道。

然而骇浪滔天之间,他们抬眼望去,却只看见了一艘滑稽小船正摇摇晃晃地驶来,几次都要颠覆于波涛之间,吃水线也很浅,根本不是他们期盼的郑氏船队的样貌。

平素胆小懦弱的李行合,此时却表现得极为平静。

陈家洛眉头紧锁地说道:“骆老英雄,切勿听老贼胡言乱语!延平郡王早已决定起兵响应,他乃天下豪杰,与苍水先生约定表里呼应进取广州,怎么会失期不来!”

可南明弘光小朝廷没有看清,清庭自打入关后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统一天下。随着大顺残余接连败退勦灭,南明依然沉浸在“联虏平寇”的幻想之中。顺治二年正月,多铎率领大军南下,兵不血刃占领南京,南明弘光朝廷瞬间土崩瓦解。

“青弟,外面风大,你还是在里面歇息吧。”中年男子劝说道。

山盗如遭雷击仓惶应对,本就只剩千余的贼军霎时又是一地尸体,骆元通沉凝皱眉,与陈家洛商议片刻,当即决定放弃仰攻高阜的阵地,挥师往武林中人所在杀去。

“骆老英雄,你费尽心血命人去镇蛟送死,不惜让偌大的骆家一夕败落,可有想过今天的下场?一切不过是王爷的运筹帷幄,你们一群乌合之众,又如何与平南王府为敌?”

谋士金光乍惊而起,心中如醍醐灌顶般想到,这世上的事情再怎么巧合,也没有本来身处钓局,转而化身猎物来得蹊跷!什么钓龙局,这分明是在以尚可喜这条“龙”,在钓天下英雄啊!

尚可喜也处于惊怒交加之中,此时真正让他心惊的不是对方的气运,而是自己底牌明明底牌尽出稳压全局,对方还能拿出前所未见的底牌,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件事本身就有万般的蹊跷,他如今再怎么相信李行合,也无法把今日遭遇这一切当成是一种巧合!

“师父,你就这么寝皮食肉地恨徒弟我吗。”

“这是哪来的船?”

“尚叔父,今日功劳多亏您麾下谋士妙计,不愧是摄政王口中的国之干城!”

尚可喜带领亲卫驱马来到阵前,冷笑着放声问道,“你们为何如此看着这本王?怪哉,难道本王哪里说错了吗?!这些说到底,这都是你们咎由自取,别忘了你的真正的仇人,岂不就在边上——这才几年,就忘了当初‘联虏平寇’是谁喊出来的?又是谁害你们屈居湖北进退两难?”

尚可喜只觉得如坠冰窟,身处高阜的他将远处的潮平风息看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自己放出的蛟鬼,竟然被人贪天之功给镇压了下来——明明羽人船纹铜提桶上,刻满了越人杀俘猎头的景象,这些大规模猎头祭祀才消弭的“五羊之灾”,怎么会被人这么恰巧地解决掉呢?

“唐镇古庙,即是掌握在你骆元通的手里,此处南届扶胥、北至山密林,十年来你故意瞒着本王消息,就是为了如今日这般在关键时候反戈一击,不自量力的模样着实可笑。”

纳兰元述的心动手更快,只见四门棍法朝天一竖,转手幻化出无数的棍影飞舞,搅动漫天风雨如怒。这位大内高手先是探出棍锋将陈家洛击退,又趁他踉跄数步下盘失守时,一棍便要兜头落下取走性命!

自古骄兵悍将相辅相成,耿家军跑散了大半,但耿继茂的武艺超绝,此时有意卖弄一番,便拍马紧走两步,挥舞着大枪前去杀人取乐,此时尚可喜内心还在盘算着得失利弊,不甘心一点好处都没沾着就吐出嘴里肥肉,也就没心情和他再做商量。

那一夜,头顶是直干云霄的刺耳哭喊,脚边是涕汜长流般的浓烈鲜血,时间似乎就定格在这里,这也是尚可喜第一次六神无主地愣怔在了原地,就连他当初航海归金的那夜,都没有如此失措的情绪。

顺治六年,那一年广州李成栋忽然反叛清庭,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世子耿继茂受命南征,八旗大军横扫江南,直逼五岭,史称“两王入粤”。但随着李成栋在江西信丰抵御清军时意外落水身亡,攻克广州似乎只在须臾,却不想遭到了极为坚决的抵抗。

话音未落,船上又走下了一名面狭而长、一足微跛的道士打扮老者,对着海滩众人深深一躬,一言不发。

“……除非郡王他遭遇不测,已经压不住‘十八芝’了……”

鄂尔多与纳兰元述慢慢占据上风,察觉到了这些武者外强中干的本质,当即就有了主意。

有一支羽箭向他射来,尚可喜迅速跳马躲闪,胯下骏马却被一箭射死,千斤重压瞬间将他按倒在地,连着一条腿失去了知觉,喘气更是变得艰难万分。

尚可喜的情况则要好些,他叫停了“杀人十八铺”的军令,并且开始经常看到一些似雾似烟无定形状的东西飘荡在头顶。

“不可能!绝不可能!两广总督李栖凤在搞什么鬼!这人是怎么过来的!”

耿继茂全副披挂信手拈箭,轻松射倒了正在逃散的城民,而随行的靖南王军也正以双马倒拽,拉倒了一座庵庙的土墙,在僧众惊恐之目里,开始了自己出佛身血、犯比丘尼的惨无人道表演。

尚可喜所问的,就是在场诸人的疑问,况且不管遗诏是真是假,似乎都无法改变敌强我弱的事实,还不如作为南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大发神威掌毙尚可喜来得实在。

“商君六术曰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化民,而本门的商君第七术名曰‘壹民’。在小人眼中,生也罢死也罢,只要在青阳之世中能壹赏,壹刑,壹教,则你我壹,生死壹,刑赏壹,今日谁死又有何妨呢?”

慌什么!

他平南王尚可喜,不过落入了一个最最险恶的陷阱,他们在城外进行了九个月的撕杀争夺,竟然是李成栋精心设计的阴谋,只为了将自己尽数覆没在广州城中!!!

摄政王多尔衮不愧是只老狐狸,一出手就掐断了自己吞并靖南王势力的念想。

天降暴雨几乎要将海岸冲垮,剩余山盗拼尽全力,也只能护住阵脚暂时不乱,眼见王府高手前来突袭,红会众人当仁不让地与高手缠斗在了一起。

尚可喜神色自若,对于眼前格外纷乱的战局熟视无睹,远处漫天暴雨中的海潮继续肆虐,几乎要将广州城拖入沸海,从此葬身于鱼鳖之腹中。

应无谋的脸上满是苦涩,他和光同尘太久了,如今谁也不会将这个垂垂老矣的道人,和当年叱咤风云的智者混为一谈,而他也不愿意和李行合多做口舌之争,只是淡淡地说道。

此时的南海已经趋于平静,大雨将至的日子转眼就走到了尽头,尚可喜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索性号令全军将这些乱党斩杀殆尽,也没兴趣看一万劲旅对决一千残兵,任由哀嚎惨叫传荡在海岸边。

尚可喜这次一开口,转头刺在了南明几个势力的伤口上。

“骆老哥,你诓本王山盗已死,又说自己武功大退,这十年来还多处隐瞒欺骗,我为报救命之恩,曾无数次给你机会,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本王当傻子,这就是你的江湖道义吗?!”

而船舱里走出一个面容俊俏之人,也有些诧异于眼前所见,但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洪熙官拱手隐晦地说道:“总舵主放心,都会来的……”

他只知道自从那夜起,耿继茂的伤势就一直徘徊在痊愈与恶化之间,性情也更加残酷嗜杀,独处暗室的他时常自言自语昼夜不曾脱下甲胄,还曾持枪和一些无形之物死斗不休,身躯日益痴肥,也越发地被死气缭绕。

即便前线苦战不休连连后退,尚可喜的大纛仍驻守在脚下的高阜,与骆元通的距离越来越近,两人间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身上的衣袍已经被鲜血染透,雄壮有力的身躯也不免露出老迈的模样,忽然将金刀抛在地上,和应无谋对视一眼后,两位老者一同转身,看向了沉珠浦上那个闭眼诵经的身影。

“我们似乎来迟了一步。”

尚可喜在远隔之外,冷眼看着骆元通的举动,待到话音落下才不屑地开口说道,就像是在看一名戏子的卖力演出。

只见两人且战且走,忽然以一招移形换影交错了方位,从各自的对手包围中解脱出来,转瞬背向对方的敌手,还趁机也把白振推向剑锋的所在。

尚可喜沉默不语,眼中神情更加恍惚不明,当他从大纛走出慨叹出声之后,言语中已经满是愠怒。

窃窃私议忽然响起,只因尚可喜诛心之言所提到的东西,赫然便是李自成麾下大顺余党的痛处。

红会的窃窃私议,只为不让旁边的人听见,黄脸用剑高手不做表情,而郝摇旗和红娘子却明显感到不满,枯瘦苍老的郝摇旗更是一杵铁棒,面带不虞地问道。

尚可喜向来疑心深重,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来自两翼的压力正在逐渐增大,对方又不经意间截断他们的退路,仿佛故意在诱骗他们向前方突击,使其陷入首尾难顾的境地。

尚可喜口中所说的山盗,是一伙积年盘踞在广州府北方山深处的盗匪,那里名曰清远、番禺、从化三县之交,实为三县插之地,鞭长之所不及,向为盗贼之薮。

耿继茂将大枪抡动,磕飞了几支冷不丁的暗箭,披甲在身的他自有千般信心,带人向城楼杀去。

尚可喜只觉有寒光遍地,广州城残破的城垣正拔地而起,化为周匝八万里、绝高一万丈的纯铁之狱,将他向外界求援的希望不断吞噬。

尚可喜等候的饶镇大军纷至沓来,转眼又有了两三千人的规模,限于密道规模无法速至,可这些人也极大补充了平南王亲军的疲敝之师。

拼杀愈演愈烈,山盗此时已经杀到尚可喜的近前,可此时双方兵锋已经在一轮轮血战中疲敝不堪,也都无力再推进分毫,只见骆元通以左手持金刀驻足,衣襟满是血迹,索性就站在百步之外与老友遥相对望。

郝摇旗的老脸迎着粗大雨滴,露出了一抹蔑笑,他知道毕竟自始至终,南明朝廷文武上下,心中也从未将他们这些粗鄙逆民看作腹心,而随着郑成功的再次失期,张煌言亲自给他们画下的汉家美梦也终将破碎。

平南王府的亲卫持刀逼近,眼看真相已经呼之欲出,李行合也不再躲避尚可喜的视线,兀自人畜无害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如此陌生,以至于尚可喜转头往应无谋的方位看去,察觉到老者眼中一丝怜悯的意味。

只见他一手作鹤啄一手握虎爪,迎着鄂尔多大开密合、放长击远的拳法丝毫不惧,转瞬间又对拆了十几招,交手招式越来越快密集到雨泼不进,显然也是带着火气前来,鄂尔多石青色的袍服双臂顿时被撕扯粉碎,还被一拳打倒在了沙地里!

骆元通冷哼一声,不愿与他搭话。

骆元通声如雷震,看见了神色复杂的郝摇旗、红娘子,随后继续念道。

在号称全城封禁、全力剿叛的时候,尚老贼实则已经将兵马以剿匪名义偷偷送出城去——毕竟谁能想到“遇刺”的尚可喜,会胆大到反其道行之,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虚其腹心,莫非只为了引出无数觊觎他人头的人物?

这样骤然膨胀的野心和手段,倒是像极了当初狼顾鹰视的李成栋。

这一番话堪称石破天惊,陈家洛亲眼见到骆元通的神情瞬间变化,擎着金刀的左手竟然蓦地松开,差点就将大刀失落在地。

“青弟何出此言?哦,此行回去拜望你的舅公,论故人之情似乎也没错。”

“吴六奇告诉过本王了,你们当初的计策精妙绝伦,竟然想到由武林人士先行刺杀、再让骆家的山盗里应外合,最后靠郑成功率军施以雷霆一击!张煌言果然不同凡俗,若真是如此,本王也只能甘拜下风,只可惜这座广州城,终究是不属于你们!”

在队伍即将分崩离析的时候,只见骆元通将手中的轴幅举起,缓缓展示在众人的面前,一行行朱笔草书盘桓于上,虎豹之音滚滚而起,说出了谁都料想不到的话。

“世侄,世侄……”

“你竟然敢背叛本王!如今大军所在玉石俱焚,你就不怕被千刀万剐,再拿你人头祭旗吗!”

“就是你们两个混蛋,欺负我的便宜儿子是吧!相公不用留手,给我狠狠地打!”

…………

“师父,你当初片语挑动天下皆反的时候,是不是也用得的这套说辞?只可惜现在不比当年,尚老王爷与我向来君臣鱼水,不会信你这种连真名都不敢示人的奸人挑唆。”

“骆元通,你连亲生女儿都可以不顾,亲手把她推入了南海古庙的死局之中,我看你也是无情无义之人,又何必来与本王讲什么大道理!”

“徒儿若不是在那本《商君书》上,见到师父你手写的宋献策三字,也不敢相信当年闯王的开国大军师还活在世上,东奔西逃地这些年,只因躲着不肯照见青阳之世!”

“世侄快醒醒,你要挺住……”

“宋军师!?”

郝摇旗见过太多的人,自然能分辨看出善恶忠奸,他不忍见到那个苦心孤诣的文人泣血,可是这世上越是孤忠,往往也越不得善终——如非看不得世道如此薄待好人,身旁早就与闯王麾下撕破脸的红娘子,也不会被张煌言的一片忠心打动前来。

诚然崇祯是个无道之君,在位多年丧尽国土、身死黄泉,可他毕竟是无可质疑的大明天子,在他的遗诏面前,什么南明正朔的矛盾自然都可以忽略不计。

年轻高手剑眉倒竖也不答话,一杆尖枪上下翻飞,连带着另外几名王府高手也难敌寸步,在群雄趁势围攻下黯然败退,而随着红船缓缓靠岸,船上才又有几人探出头来,当先就是一名美艳至极的红衣女子,叉着腰喊着。

鄂尔多察觉异常飞身来攻,想要与纳兰元述两面夹击年轻高手,可目若寒星的男子毫不犹豫地弃枪回头。

“……本王学佛十年,已经知晓‘明妄非他,觉明为咎’的因缘。骆老哥,你以为这些陈年旧事,如今还能吓倒本王吗?”

尚可喜被五枚师太盯着,顿时如芒刺在背,如果此事流传出去,自己随时可能变成第二个李成栋遭到天下攻讦,不管是朝廷还是反贼,都会借机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成为真正的天下共讎,他所能做的,就是用他的理智尽快找出其中破绽。

“徒儿,那本书虽然是老道所有,可断然不是被我藏起来的。你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去当这青阳护法………”

可就在这样的生死边缘,尚可喜的耳边似乎出现了幻觉,东门左近似乎有强大光焰伴随雷电巨响,地上浅洞也显露出朽草枯根,这令尚可喜怀疑自己是否已死,骤然变为了佛门所说的中阴身。

“可你还记得吗,李成栋当时埋伏的人手不过数百人,因此被你袭杀得手。本王多方推演后发现,李成栋当初真正的后手,本应该是郝尚久麾下镇守潮州的两万人马!唯有这支人马一夜之间跨越千里,便足以将平南、靖南的人马一举荡平!”

尚可喜只觉得头疼欲裂,他瞥见一道高大魁梧的模糊人影屹立于城门上,右手似乎齐肘而断还在酾血,须发飘张宛若钟馗,可那柄金刀烁烁放光,让人决计不会怀疑其存在的真伪,只知道金刀之下无一合之地,四周的伏兵也顿时溃散于无形。

龙脉传闻无比诡秘,纵然尚可喜对于其中的关键信息只字未提,但光凭这些狂人说梦般的癫狂话语,就足以让骤然听闻的陈家洛浑身冰冷,瞬间被莫大的恐惧攥紧了心脏——武者的直觉告诉他,背后藏着无限的杀机!

“李成栋是个反复小人,手下心腹郝尚久也存着待价而沽的心思,故而在广州城破时始终按兵不动;李成栋野心勃勃,郝尚久也妄想以蛇吞象,自己昏招迭出招致兵败,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在吴六奇说找到郝尚久时,他伪装成疍民耕着浪田,苦苦相求留他一命。”

…………

金光循着视线,察觉尚可喜正凝神紧盯骆元通,熟视那状若修罗的厮杀身影。只见金刀被他用左手单持,勇猛诚如鬼神再世,赫然又是一对凶兵凶人!

自古刑杀最残酷的莫过刀,故而刑杀之事非刀不可,骆元通的招式古朴沉重,只见他在瞬息间偃藏、断戈、突斩、固守,一招便力压四方无所不降,而凌厉的杀意隔空传来,也刺激着更多的记忆从尚可喜脑海中涌现,以至于他的呼吸声中,都带着咬牙切齿的恨意。

谋士金光本想劝主公暂避锋芒,可他发现骆元通挥刀一指之后,自家主公竟然有些心不在焉,仿佛魂魄都被慑动。

赵半山和无尘联想到了些什么,瞬间双目圆睁,咬紧牙关倒吸冷气,听完了陈家洛的后半句话。

红会中的武诸葛徐天宏见状,忍不住低声对陈家洛抱怨道。

“大明镇南将军李定国,前来讨逆!”

就这样在外敌环伺、朝不保夕的时候,清军都还没杀到,南明已自相残杀起来,打得难解难分了。不久前线捷报传来,绍武朝的大军把永历朝打得大败而逃,广州城内一片喧腾,处处挂灯结彩,人欢马叫,好像光复了大明江山一般。

“很好,本王今日输了一招,可你们又赢了什么?”

“诸军听令,接大明崇祯皇帝遗诏!”

尚可喜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视线也在红与黑的映照下开始混沌不明,沾染上了浓到化不开的血色。

“骆老英雄,未曾远迎还望恕罪,如今只是打算来说句公道话。”

尚可喜被他倨傲的态度引得暴跳如雷。

五枚师太与骆元通、应无谋擦肩而过,口中所说的话,依旧似乎是给自己听的,一字一顿并没有感情。不知何时,她从僧袍袖子里掏出一卷残破不堪的轴幅,递到了骆元通的手中。

尚可喜哈哈大笑,对着骆元通说道。

风平浪静的洋面上,一艘渔船正扬帆而行,船上之人面对着海风沉默不语。

“东吴古园,奥秘在天然和尚的手里。那里老夫早就觉得有些蹊跷,直到胡商告诉本王,寺中遍植的诃子树出自千里之外的天竺,这才明白天然和尚原来也对本王有所隐瞒——然而他比你聪明,宁可身受重伤也要置身事外,始终不愿牵扯在这些事情之中。”

“总舵主,先前我们千请万请这个尼姑出手,她就只顾在那儿装模作样念经。如今我们被数倍于己的兵力包围,难不成她能跟关老爷似的,于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么?”

尚可喜看着殊死猛攻的千余山盗中,其中有矫若猿猱的少年郎,也有面容憨直的老农人,只是眼梢被缠头布裹紧绷直,显出极为狡黠而凶狠的神色,却遮盖不了其中青黄不接的事实。

若鱼在熬,膏脂焦然,尚可喜身处广州城中生死一线,一侧是清军屠杀作乐的声响,一边是李成栋部下冷酷无情的弓弦声,心胆俱裂的他恍惚间,听见了奔逃的声浪被屠杀的声浪压过,又听见屠杀的声浪又被突袭声盖过,此起彼伏永无止尽。

“尚可喜,你真以为老夫只是来这里做戏给你看的?你可敢看看天边?!”

纳兰元述怒声问道,一边前去夺回长棍。

“有趣,当真有趣。可今天怎么只来了郝摇旗和红娘子?你们的李来亨、刘体纯哪里去了?李自成当初引以为傲,在一片石被吓破胆的老营兵哪里去了?难不成呆在夔东几年下来,也染上南明伪帝的习气,开始只懂得避战自保以求偏安了?”

尚可喜带着亲卫,索然无味地转身离去,却发现自家军士正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着从海中传来的声音。

眼看红会总舵主就要名丧黄泉时分,顷刻间半空中忽然有一道银龙飞舞,恰如闪电破空般闪耀,这一秒才刚从纳兰元述甩出的棍身上掠过,下一秒就将刚才还矫若游龙的长棍钉在了海岸之上,险之又险地救下了陈家洛性命。

“小人李行合可以保证,尚老王爷对于仙药之事一概不知。但老英雄诓骗隐瞒王爷的事情,还是需要给大伙一个交代才是。”

“非也非也。骆老英雄,你今日既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率领山盗从城中杀出,还不愿意说出实情吗?”

顺治三年十一月初五,朱聿鐭在广州称帝,年号绍武,次年朱由榔在肇庆宣布继位,年号永历,兵势稍壮的永历派遣兵科给事中彭耀、兵部主事陈嘉谟到广州,劝朱聿鐭取消帝号。可绍武的新朝首辅不容彭、陈二人饶舌,下令推出斩首,再遣大军攻打肇庆。朱由榔也发兵迎战。

“是谁胆敢搅局?!”

耿继茂断断续续听到了耳边呼唤,终于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了一道缝隙,嘴里只剩咽血呼吸声。

“如今你该明白秦镇密道的紧要了吧!当初李成栋、郝尚久手中的密道,如今也被我掌握,广州城对本王再不是什么秘密。饶镇总兵吴六奇,不仅是我埋在你们身边的暗子,潮州镇守的三万兵马,此时也齐聚在密道之外,随时可以从秦镇龙脉潜回广州,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面容俊俏之人语带不屑地讽刺道:“故土之情?我看是故人之情才对吧。”

一个满是不可告人意味的声音,自行填补了尚可喜离开后的空缺,正是术士李行合在壮汉道童的侍立下悄然到来,开口对骆元通说道。

沉珠浦上不知为何,忽然间开始了持续的沉默不语,武林人士逐渐怀疑山盗的固守是祸水东引,山盗也不禁疑虑武林人士在借刀杀人。

“骆老英雄,切勿听这个乱臣贼子的妄言,老英雄破家为国乃至侠之大者,天下何人能不敬仰?如今大势已成,就让我们兵合一处,直取尚可喜的首级!”

可他们的伤势终究还是成为拖累,十成功力如今不余二三,只见陈家洛、赵半山以拳脚抵挡白振的大力鹰爪,常氏兄弟联手对付鄂尔多的劈挂拳法,无尘道长、黄脸剑客缠住纳兰元述的四门棍法,郝摇旗、红娘子也和手持黄金棍的凶徒战作一团,正式宣告苦战开始。

骆元通的须发皆张,扬手以金刀一指中军大纛,当即又是一阵猛攻。

…………

形势再次逆转,尚可喜再也没有顾虑隐瞒的必要,望着山盗和武林人士残聚在沉珠浦上的剩兵败将,接着说道。

中年男子知道对方必然有所指,但他似乎性格颇为内敛,温润地笑着没有继续争辩,迎着海风与烈日负手而立,自顾自地缓缓说道。

“万里霜烟回绿鬓,十年兵甲误苍生。如今的动荡似乎与我有关,当初的祸首据传也重出江湖,我该如何才能坐视不理呢……”

小船在海面之上摇晃,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向目的地驶去,面容俊俏之人似乎没兴趣陪他钻牛角尖,转身就回到了篷舱里面,只剩中年男子孤身一人仍看着海天之处,陆地的轮廓还遥遥无期。

不知不觉一阵微风来,掀动了他的衣襟,显露出腰间一把金光灿烂、造型奇特的兵器……

(浪兼天涌卷,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