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洪波迷旧国(2/2)
村长的眼中闪过绝望,他的脚步已经不知不觉地踩在断崖峭壁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葬身于万丈波涛的深渊中,可哀莫大于心死,周边村民的声音就像是隔着水传来,怎么听也听不真切,仿佛是一些从未听闻过的怪异语言……
“这分明是风暴潮遇上了天文大潮,没事的老丈。我问你一个事情,刚才那用神像镇海的办法是谁教给你们的?”江闻为了给骆霜儿打掩护,连忙说道。
只听得代代相传的洪圣宝诰从他们的口中念出,章丘岗村仅剩的老弱妇孺虔诚而顽固地跪在地上,终于慢慢有人抬起头来,用一种执着而刻骨的目光看向了神明,在祂身上幻见出一道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缭绕不绝地从天上飘落。
骆霜儿间隔片刻又说道,“陈朝初年,广州刺史欧阳纥曾上呈汉伏波将军马援兵器以示忠心,不知为何突然野心膨胀,谋生出了要自立一方的想法,并且胁迫冼夫人一起作乱。”
这一路上不知是运道不佳,还是世上真有女人不能上舟的规矩,他们几乎是经历了千难万阻才从沉珠浦闯了出来,然后一头就扎进了另一处海上风暴,裹挟着他们四处飘荡。在雨势最大的时候,江闻一行甚至要分出一半的人力专门负责在龙舟里舀水,才能堪堪避免沉没事故发生,其中苦楚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碎石被人从断崖踩落,只见狂浪拍击着崖岸掀起澎湃之声,脆弱的树枝很快就不堪重负,终于被弯折成了一个凄惨的弧度,随着几块碎石哗哗滚过木板落入海之后,红袍红面的古老神像终于还是遽然投入水中,在砸出一个寂寥的水后,带着水旋儿彻底消失不见。
不仅如此,在雕着老龙头的龙舟船首上,村民们还能看见站着个怒发冲冠的年轻人,正咬牙切齿地朝身后嚷嚷着,激昂声音传荡不休似乎是在加油鼓劲,话语却让人费解难懂。
骆霜儿依旧回答的很淡然,这让江闻总觉得她的脑袋瓜里,是不是缺了关于紧张或者尴尬的神经,故而才会对一切都表现得如此理所当然。又或者这是骆元通培养下一代挥犀客的办法,觉得首要任务是根除对方过于繁杂的情绪?
江闻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了状似呆傻的小石头一眼,然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这孩子,说不定真能接班?
章丘岗村最后的村民,此刻顶着庙外的瓢泼大雨缓缓而去,就像往日无数次召开的神诞庆典,脸上却没有了微笑,只剩下一抹平静到近乎死寂的神情,连脚步都沉默地向外面走去。
而欧阳纥是谁?是大书法家欧阳询的父亲,骆元通所指的分明也是白猿化而为人盗取美妇,致使欧阳询貌如猿猴的传说!
骆元通告诉江闻,洪圣其实源自祝融,南海边的人起初认为主管海上事物的是祝融,此神司水火,司夏,司南岳,司南海,南海渔民奉为神明,此信仰渐播于内陆,帝皇亦礼敬之。
可面对今天的一切,事态早已超乎他们能企及的所思所想,纵使是无所不能的神人,也抵挡不住滚涌而来的天灾,更抵抗不了连番厄运的侵袭,人心之中原本根深蒂固的信念正濒临瓦解,却在冰消雪融之前还留有一丝的侥幸。
骆霜儿告诉江闻,骆元通这些年调查南海古庙建造者的事情,已经掌握了很多线索,而这些线索无不指向隋唐时期的越国公冯盎。
就如同他们最后的那一丝希望,也随着这最后的徒劳仪式而彻底远去了。
老村长也不知道该不该制止,索性呆立一旁任由两人胡闹。
村人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先辈们口中的点点滴滴。太过安逸平淡的田居耕作日常,让他们忘记自己其实身处三江合流、沸海浪尖,更忘记了海底能将死尸倒卷入深处的暗涌、本就是潮灾隐伏的恐怖征兆……
骆元通一直在猜测这里是冯盎所建,而建庙的原因里,必然少不了岭南俚人土著间对于蛟鬼的深刻知识,依靠某个恰逢其会的时机,才能将搅扰三江、祸乱沸海的蛟鬼镇压千年之久!
这位消瘦的老人正立在洪圣庙外的廊檐之下,颤颤巍巍的伸出一根手指,大逆不道地指向了某处所在,终于提起了某种迫不得已的仪式。此时寒风迎面化作针刺,每一句吩咐在村人心中,都是雷霆般的巨响,堪堪就要震碎心脾。
若是这座南海古庙建立镇压住了蛟鬼,那么这座庙因何而建、谁人所建就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江闻看着这座气势宏伟的古庙,回想起了关于“洪圣大王”流传最广的传说。
江闻还在压稳船头掌握方向,想来凡人之力与天地之威如何能比,就算以江闻的武功之高,也无法凌波踏浪直达终点,故此只能将内力运转不休,化成划桨前行的不竭动力,同时凭着出色的视力在前面谨慎领航。
骆霜儿顾不上洗手,就紧盯着这具硕大惊人的尸骨,缓缓开口道:“爹爹猜测冯盎将白猿的尸体,镇压在了南海古庙之下,没想到传说竟然是真的……”
也不知为何,大概自从风水形势被破,洪圣大王脚底下的这块土壤就不停散发着氤氲水汽,导致上塑壁画开始剥落起皮、发霉生苔,还让土壤变得极为潮湿松软,完全不像是一块位于山丘顶上的土地。
而最早记录的南海古庙肇基是隋文帝开皇十四年(594年),诏“南海于南海镇南,并近海立祠”,这是南海神庙之始,也是隋唐之时南海地区最为广大的修庙,骆元通猜测唐人便是趁此机会,建庙镇压住了蛟鬼。
江闻的内力此番是屡屡枯竭、屡屡恢复,但好歹也还比其他人强上一些,此时挤出了最后一点催动九阳神功,站起来想帮众人祛除了身上寒气,却见到骆霜儿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腰佩一长一短的韩王青刀,忽然往洪圣庙里走去。
落水之声不断响起,尾随而至的疍民惊恐万分地发现章丘岗村的村民,正麻木不仁地接力着,先将象征神明威仪的“肃静”“回避”出行牌抛进了水中,随后是象征法力的乌木剑、降龙木、断水石,对往日视若珍宝的东西熟视无睹。
只见神像落水的地方,一条黝黑的木舟正高地穿梭于风浪之中,无数恶浪伸出长爪想要将其掀翻,仿佛水中恶鬼前来索命,可一根船桨总能恰到好处地拍碎浪头,截住暗涌,不论四周浪头如何汹涌,这条木舟却总是矫如游龙、屡屡绝处逢生,带着一股不可断绝的生气。
那一瞬间,无数神响灵应、异象奇闻涌上心头,似乎先前数道仪式的挫败都无所谓,只消跃起这一点火苗,就足以让村人心中的灰烬再度燃起,重生出超乎寻常的虔信。
可这一切的结果并未制止风雨,只是在崖底洪波漩涌的水面,砸出了几处浅薄的浪,转瞬消失不见。
骆霜儿淡淡瞥了江闻一眼,手上挖地的动作却一点都没有慢下来,三两下就已经突破土壤层,从底下掏出了一大堆宛如烂泥的东西。
孤立无援的村人被一句断喝唤醒,众人懵懵然地望向四周,却发现如雷霆般乍响的不是头顶霹雳电闪,而是面容苍癯、几夜未眠的村长。
狂风忽然一弱,以村长为首的人们忙不迭地冲到断崖边向下俯瞰,期盼能看见一队队拥浪而驰,迅若徼电的巡海夜叉,拥着整整红旗前来降伏恶浪!
村人面带绝望地沐浴在风雨之中,嚎啕大哭此起彼伏,头顶不断有霹雳闪过,似乎正在嘲笑他们的异想天开,而被寄予厚望的洪圣大王像已经被大海彻底淹没,不管他们在波涛间如何苦苦寻找,都难以再看到一点踪迹——
江闻皱着眉头说道:“你就这么确定底下埋着东西?”
“没这么简单。至少伱们用镇物治水这件事,就和其他地方的截然不同,只怕这办法已经流传上千年了吧。”
蜿蜒曲折的队伍漫步在崎岖的庙门山道上,很快就来到了断崖似的高地之上,村人恭恭敬敬地放下神辇顶礼膜拜,将额头抵在坚硬的砂石上叩动,不断呢喃的唇形被雨水冲刷,可他们还是长久匍匐在肆意横流的污泥之中,迟迟无人愿意起身。
骆霜儿肯定万分地点了点头:“我爹告诉我,唐人定是用某个东西作为镇物定住了海眼,顺势才镇压住了蛟鬼,南海古庙巍峨屹立至今不倒,也是靠着这底下的东西。”
不知何时,堪称亵渎的窃窃私语开始响起,大殿之中的红面神人正头戴冕旒怒目圆睁,跨坐在由双龙组成的交椅之上,胡须戟张地看向这群无处可归的人儿。
“洪圣大王保佑……”
要知道,如果说尚可喜如今还只是谋划着永镇天南,那么这位出身北燕后裔的冯盎,就是早他一千年的前辈了。越国公冯盎活跃于隋唐两代,如果是由他倡导建立南海古庙,倒是极有可能得到杨坚的诏谕,也更有办法凭借冯家深植于岭南的势力,让这尊神明在有唐一代屡屡受封,香火不绝。
江闻挠了挠头,无奈地说道:“也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这东西就怕有概率上的偏差,做不到万无一失。譬如骆姑娘你肩负重任来到这里,可不能马失前蹄呀………”
察觉欧阳纥、白猿这两个关键词,江闻瞬间就联想到了他当初曾和白莲教夜谈的“赣巨人”“山都”传说,白莲教当初想必也是调查过关于这些神秘事物的消息,才会了如指掌地想与自己详谈。
可江闻的表情却有些诡谲,盯着洪圣大王背后空空如也的基座,忽然说道。
“当年道爷我坐着个小破船就能穿越双子海,从鲁高因一路杀到库拉斯特海港,他奶奶的,我就不信今天到不了南海古庙!”
冼太夫人身为高凉郡主,同时还是俚人(壮族先民分支)首领,她的家族在秦汉时期至南北朝时期已世为南越俚人首领,统领着南越俚人部落,而梁朝时的冼太夫人,年纪轻轻就世袭当上了大首领。
“快看……海里有人来了……”
“江掌门,爹爹曾经在古籍上找到蛛丝马迹,因此才猜出庙底下可能镇压着的是白猿尸骨,而此物最初现世,就是在陈朝广州刺史欧阳纥的手上。”
自古姓冯之人不计其数,可在岭南这块土地上姓冯的重臣,无论如何都会让人联想到隋唐两代长镇东南的大将军冯盎,这倒是让江闻与骆元通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村人还在侧耳倾听着,脸上忽然有了一丝神采。
坚硬的岩石不留神明情面,村人纵然侧过面去不忍卒睹,耳边也能听见破裂折断的牙酸声响,似乎坚木打造的神辇已经在反复跌撞中不堪重负,缓缓粉身碎骨。
顺序终于来到了神像,随着一尊穿着唐代衣冠的夷人塑像被抛入海中,村人眼中的绝望终究浮起,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在了断崖之巅那座孤零零的轿辇之上。村人屹立如同木偶,他们脑海中或许有无数想法如海上的泡沫般涌起,但可能又在一个大浪间归于破碎沉寂,终究只剩下一颗颗空空如也的脑袋。
“惟金克木蛟龙藏,惟土质水龟蛇降,出自五行相生相克,而自古以铁犀铜牛镇水也层出不穷,更不用说家宅中常以符剑对付缢鬼僵尸,难道江掌门这也不信吗?”
纵然直至现在,远处海天一线的铅云仍未有化开的迹象,漫天大雨也片刻不停地打落,可茫然地跪坐在大雨中侧耳倾听的人,也始终没有听见最后那一声重物落水的响动。
三河交汇就代表着水口,沸海涛天则更加凛冽,章丘岗村的困境来自于腹背受敌,任凭此时内陆汇集的三江之水拧成一线,也冲不破沸海之中滚滚如怒的浪潮,甚至还未泛波就已经反被潮水冲散,化成了一道道纤微之极的泡沫——
传说“洪圣”本名洪熙,是唐代的广利刺史,以廉贞闻,倡读天文、地理、数学各科,建观象台,以察天候,渔民商旅赖之。后以辛劳早逝,士人惜之,上表皇帝述其功业,于是被追封为“广利洪圣大王”,更是在南海边广建洪圣庙祀之。
江闻一下就听出了这是空对空的猜测,就是那种知道对方可能有底牌,却不知道底牌是什么的游戏。若非骆元通也是一名挥犀客,江闻对他的职业素养也比较信赖,否则早就对这种无聊举动嗤之以鼻了。
泥坑中不断有骨头被他挖掘出来,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把老村长吓得够呛,还以为这是哪朝哪代的死人被挖了出来,可随着他们慢慢拼凑,发现这是一具只有下半身的类人骨架,既无衣物也无毛发,可哪怕此时仅存半具,身高也足有两米,怪异骨节更是粗大无比,里里外外都已经散发着玉石般的光泽,仿佛万千时光打磨出的宝物。
很快,大殿之外已经响起了锣鼓钹铙的散乱声响,肃静回避的牌匾也被人摇摇晃晃地举起,洪圣大王出巡的圣驾还未立稳,就在毫无预兆间被抬出了大门,雨点瞬间浇湿了绛色布帷,化成一种比血还要沉凝的赤色。
很快,江闻的手指就碰到了一块触感致密的东西,指甲划过犹如凝玉温婉,可再一触摸,却又感觉表面坑坑洼洼,并非是玉石的柔和温润。
殿中村长的眼中满是血丝,他见神像背后的彩色壁绘已经裂开一道大缝,颜料因为受潮生苔而黯然失色,可内堂两幅大型绘画石刻在烛火摇动下清晰可见。
这白猿竟然连骨头都能为妖,足以骇人听闻。江闻注视着平静无奇的巨大骨架,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审视眼前的事物,心中却总有一丝丝化解不开的疑惑。
“骆姑娘,白猿之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我们就说这具尸骨,难道真的有神力,竟然能够镇压住水底的蛟鬼?”
江闻在想,若这世上真有以夷希制夷希的办法,或许自己也能从中得到一些启发。但骆霜儿这次没有再回答江闻,只是带着几段力所能及的枯骨,兀自地走出了大殿。
那一瞬间,江闻擦了擦眼睛,发觉骆霜儿的背影再次变化,似乎忽然彻底消褪了属于凡人的臃肿,却也没有属于神仙的缥缈,步履间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前行,迥异于武学和舞蹈的模样,缓缓漫步在雨幕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