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沉吟应劫迟(2/2)

说罢骆元通自嘲似地说道,“治粤治粤,说到底还不是那些狗苟蝇营。”

该来的人想必已经都来了——陈家洛这样想到,于是他坐入了那张为他预留的椅子中。

江闻不解地说道:“应老先生,李行合就算有移山填海之法,焉能用十几个活人就祸乱半壁江山?这件事未免也太危言耸听了吧?”

但问题是为什么严咏春也在,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跟自己说明白?

从象岗山腹中离开时,李行合之前告诉江闻,天然禅师和骆元通在尚可喜眼中,就是一僧一俗、一文一武的巍峨泰山,如果当今的广州府还有人能制约尚可喜,那就只能是金盆洗手的骆元通了。

“这件事情江掌门你不相信无妨,可尚可喜笃信不疑。平南王府这几年频频派人抓捕疍民,就是传说疍户乃龙种,入水有驱蛟辟邪之能,只有把他们驱杀殆尽,平南王府才能放心大胆地放出水底的蛟鬼。”

应老道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不声不响地望着大雨濛濛的天空,那幅神秘的模样让江闻不由自主联想到了光孝寺中的天然禅师,当日他也是如此神秘地指着天空,说出了“大雨将至”四个字。

…………

江闻压下心中疑惑,意有所指地看着骆元通,对方却也不置可否地看着自己,伸出戴着丝绸手套的右手,指点向自己腰间的古剑。

此事宛如天方夜谭,如今广州城被重兵封锁得如铁桶一般,城中又有平南王府的无数追兵潜伏,骆元通哪来的胆子带人出城去?

“那位严姑娘与你是旧识吧?你说既然她能从城外进来,你们为何不能从这里出去?”

“下次一定!”

“江掌门,广州之事言尽于此,你也不用再试探老夫了。不管你背后站着的是谁,如今城中的事情也与你无关,广州如有任何闪失都由老夫一力承担,你还是老老实实随着他们出城就行。”

江闻诧异万分地说道,他从没想过对方所说的是这个意思,“骆老前辈你是说,能带我们出城?”

在这一个时辰中,江闻就已经千方百计打听关于骆元通的消息,可面前的老狐狸却一个字都没有透露,只顾着这样与自己遥遥对峙,摆明了是等着自己耐心耗尽自行离开。

骆元通慢条斯理地说着,伸出空空如也的手,却把左手背在身后,缓缓捋髯,“江湖同道因为老夫之事被牵连追捕,我自然会保他们安然无恙出城,可江掌门所说的东西,老夫却是闻所未闻,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消失许久的江闻仍是道袍玉冠打扮,模样也未见得多么潇洒,可他负手望天良久缓缓说道,心意杳杳似乎与羽类齐平,视线却连一刻都没从骆元通身上移走。

直到此时,骆元通的神情终于有所变化,“好吧。应先生对我说你持心秉正,可你与靖南王府的关系匪浅,故此老夫不得不防备一二。”

骆元通的话音未落,应老道的身影就从走廊尽头转出,同样看到了剑华四溢的场面,对着江闻和骆元通缓缓颔首,瘦狭而长的脸上满是恳切。

江闻也看着这把历经千年仍旧锋利如初的青铜宝剑,往昔的恶战记忆仍历历在目,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名字。

“可否借剑一观。”

正屋之中,只见所有尚未被平南王府抓走的掌门帮主,此时全都正襟危坐在这间屋子当中,神情严肃阴郁,彼此缄口不语,仿佛化身成了翁仲石像,只徒具那一丝的人型模样。

话又一次说尽。

“可你说要是宝物利弊不明,用之不当就会流毒万载、贻害无穷,君子又该如何藏器于身?又应该在何时可动?”

“老朽在章丘岗村已经打听清楚了,我那孽徒拿活人沉船祭水,就是为了破去南海古庙的镇压,放走水底的孽龙蛟鬼。此事稍有不慎,岭南半壁就会沉入沸海,重新化为千里泽国,黎民沦为鱼鳖。”

“江掌门怕不是忘了,老夫已经金盆洗手不再动武,怎么能破了规矩呢?倒是江掌门的‘君子剑’藏剑于匣、待时而动,今日还不打算出鞘吗?”

“出城?”

见江闻还想说什么,骆元通此时已经兴味索然地说道。

“果然是这把剑……”

“那个骗子说的话我当然不会相信。我反正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就干脆让他去陪死人说话,等他谎话说累了、说穷了,肚子里自然就只剩真话了。”

江闻若有所思地看着屋内,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推搡开了雕龙围屏,终于看见了一面庞然坚厚、壮杰奇诡的漆黑石碑,上面楔刻着无数瑰丽繁杂的纹,只见画卷中云蒸雨飞、天垂海立,腾骧夭骄、幽怪潜见,正是一只从高天垂坠而下的万丈墨龙!

这是江闻第一次目睹南少林中流传的恐怖石碑,他只觉得碑上的墨龙并非一个整体,而是被人切割分解成了几十上百个部位,毫无逻辑地信守铺陈在玄武石上,可其中隐约而不可名状者,竟然被创造者于不经意而得,所见的每一处皆神妙诡谲,让人眼缭乱、头晕目眩!

“……原来你们是想把南少林的墨龙碑,作为镇物埋到龙穴去!”

“竟然是这样……”

江闻默然不语良久,此时终于开口说道:“那依照二位所言,应该怎么解决此事才好?”

江闻默不作声地将剑收回剑鞘,便听着骆元通继续感慨道。

可骆元通没有理会江闻的暗喻,视线转回了烟雨潇潇的天井之中,背对江闻却正对着远处一道佝偻的身影。

式微的光线适应了片刻,他就发现自己开门的劲风如有实质地带动着烛台火光倾斜倒去,摇摇晃晃将熄未熄,而屋中两派枯坐的人影齐齐侧目,一同看向了他,动作整齐划一,表情也是如出一辙的晦暗。

———而轻微的说话声夹杂在恼人的雨水中,也随着风慢慢地飘了过来,字里行间含混不清,就像是一声声隔水传来的错觉。

须发皆白的骆元通面带微笑,既不配刀也未带剑,仿佛真是一个金盆洗手不理世事的闲云野鹤,身影轻飘微渺,随时都会和暮色惨淡的天穹融为一体。

广州城外的那片汪洋自周代称南海,汉代起则称南海为涨海、沸海,就是因为这里三江来水,西江出肇庆羚羊峡,北江出清远飞来峡,东江出博罗田螺峡,汇成浩浩珠江,最后通过八大门河口,奔流入海,形成了众多的溺谷和漏斗湾,身具“涨海”“沸海”之称,其磅礴恣肆的气势可以想及。

天井的熹光透过屋檐洒下打落在地面,拉伸出了无限拉长的两道遥相对峙的身影,只是因为影子太过削直、太过坚决、太过安稳,才会被人误以为只是两根廊柱的斜影。

骆元通缄默良久,也缓缓开口说道。

为了回报对方的诚实,江闻移来一块巨石封住了三元宫旧址的虬龙古井,也彻彻底底地挡住了李行合逃脱的可能,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墓里等人解救。

骆元通不待江闻回话,就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我看此剑颇似越国宝物,伱可细细寻访,总会有地方留下名姓的。”

“骆老前辈,我们在这里站了这么久,外面的人等急了吧?”

说到了应老道和严咏春,江闻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话说这两人原本应该安安稳稳地呆在城外南海古庙的章丘岗村里,此时忽然从外闯回了刀山火海似的城内,难道章丘岗村真的比这儿还要危险?

应老道神秘兮兮地点头微笑,而骆元通缓缓说道,“广州城中布有暗道可往来通行,恰好老夫手里就有,带你们出去易如反掌。今日戌时举火,老夫自然会派人带路,江掌门随之出城即可。”

江闻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出乎意料的解决办法。

“骆老前辈,李行合所说的话自然不可信,可我今日来这里还有一事,就是你府上源自南少林的墨龙碑。”

越国青铜古剑与高祖斩蛇白玉剑的出现,似乎让骆元通的态度出现了极大的转变,先前刻意掩瞒的消息,此时也被他压低声音地吐露了出来。

尚可喜一方面逼迫骆元通金盆洗手,另一方面命令吴六奇为他背黑锅,同时尚可喜最信赖的谋士李行合,又一心想对付自家师傅应老道,在这般同样的外部压力下,这三人似乎达成某种合作的意向,只为了让尚可喜的计划破产。

失踪许久的吴六奇手中也拿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样式古朴异常,径直朝着江闻走来,和骆元通、应老道站在了一处,此时随着厅屋中一震轻微摇晃,江闻甚至听见他们轻轻叨念了一句“这么快”。

只见骆元通也眉头微皱,似乎察觉到情况有所不对,终于干脆直接地说道。

“江道长,城中密道即将打开,事到如今是否联手悉听尊便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