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仙佛两未成(2/2)
赵半山是暗器行家,也只有他能捕捉到飞刀出手的瞬间,从而对付凌厉又悄无声息的杀招。
今天红会赶赴金盆洗手大会,便是为了试探骆元通的心思,看他所说的退隐江湖是真是假、金盆洗手是虚是实,故而哪怕用上了诸如威逼要挟的过激办法,也是想试试对方的底细。
尚可喜缓缓地颔首。
但陈家洛开始犹豫了。
杨成协黝黑的脸上挂满严肃神色,“如今城中想杀他的人不少,他想杀的人也很多,大家实则都在一条船上。我派弟子打听尚可喜的踪迹,知晓他经常往光孝寺礼佛,如果要动手必须抓紧时机了。”
“诸位,诛杀尚贼一事自然毋需多言,但分析今日的种种迹象,如何动手仍需从长计议。”
如今的红会里,赵半山寓攻于守、陈家洛内修未齐,唯有无尘道长是代表绝对进攻的一把利剑,也是手中头等重要的武力,可以说他的存在,就决定了当前红会攻坚克难力量的上限。
在提起骆家千金的时候,赵半山故意往文泰来那边看了一眼,倒让文泰来表情颇为赧然。
白振早在三十年前就以大力鹰爪功驰名武林,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可他越是年长,就越醉心于功名利禄,绝不肯放错一个晋身的机会。
穿着官员补服的白振闻言,连忙用参见亲王的大礼叩拜下去,口中称是,不敢多言。
伏在床边的人手持单刀突然回头,声音终于划破了屋内的寂静,桌旁几人也猛然睁眼,唯独站在门后形如鬼魅的相似身影毫无变化,俨然是两具门后僵尸。
不管是红会还是天地会,都代表着郑家多年培育联络、民间心向明朝的江湖力量,不论如何改头换面、掩人耳目,也都改变不了他们诞生的本质,就是想方设法推翻清廷越发肆意暴虐的统治,因此身为清廷在东南一隅最大的势力代言人,尚可喜不死,许多人都寝食难安。
四人当中最年轻的陈家洛表情却依旧儒雅,仿佛万丈青峰曲水流长,无一旁骛停歇。他此时展颜一笑,伸手拂开了在桌上爬行的一只飞虫。
便正如他所说,一把快剑不一定能压制过骆元通的金刀,再加上红会此行的一众高手,也未必就逊色于尚可喜能找来的武林人士——他们是为了杀人而来,只要最后那人倒在血泊之中,便无所谓这一剑从何而来。
敲山震虎就是如此,若对方是真退隐,那他们诛杀尚可喜便是如有天助,若是幌子,他们红会也能提防应对。
行走江湖之时,普通人学会远交近攻就得意洋洋,而老江湖知道除了要会分辨敌人,更要会分辨朋友。有的时候最可怕的不是目的相同的仇敌,而是意见不一致的朋友,前者可能合作成为帮手,后者则可能成为最最棘手的阻碍。
所以当他听说金盆洗手大会的消息时,心里并没有半分意图冒进的波澜。
“尚老贼的头颅,只因我们红会还未得闲暇去取走,他故意封城搜查拖延时间,暂且留他一日又有何妨。”
红会群雄从未怀疑过陈家洛的立场,因为他们也知道越是这种因仇恨聚集的行动,便更需要一颗冷静的心脏,这就是他了选择陈家洛的目的。
“总舵主不必多礼,我们青旗帮向来愿赌服输,既然当日输给了无尘道长,又与红会的志向一致,我坐这第八把交椅便是心甘情愿。”
一位洗手而去的武林高手,既可能是顾虑年老体衰,也可能是找不到可以一较高下的对手了。
平南王府中,李行合听闻声音猛然回头,发现一位腰系镀金珊瑚转环御赐黄腰带,胸前配挂腊面朝珠的老者带着仆从来到身后,慌忙屏退身边的王府医官,只留下了自己和身穿官府的白振二人听命。
“一转眼本王奉旨入粤平叛已经十年了。这十年里,我熬干了气力、熬白了头发、熬伤了心肺肚肠,从领军之将熬成了老匹夫,如今也只盼朝廷能让我快些告老,回海城也早点入土,也好顺了那些人天天期盼本王归西的心愿!”
眼见着总舵主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陈家洛的话语倒是激起了无尘道长的好强之心,只见他以独臂握住剑柄,剑锋尚未展露,满室已听闻鞘中不平的龙吟之声。
一路上战战兢兢的白振终于安下了心,一切果然如同李行合所说的那样,言语之间就平安无事。他见尚可喜的为人也不像是传闻中双手沾满鲜血的人屠,反而有些过于体谅人了。
白振听得两人一唱一和,言语间都是广州里外的计事民生,只觉得这位尚王爷果然并未传闻中暴虐无道、横征暴敛之人——做戏自然也有可能,但他贵为平南王,又何必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
尚可喜转过身去,面朝王府世子正屋外的苍茫庭院,仿佛静聆雨打蕉叶的淅沥声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纳间要将肚子里的秽气全部吐尽,黑斑点点的脸上也猛然有了一丝红润。
就连此次金盆洗手大会的消息,也是青旗帮的杨成协透露给了红会众人,顺势成为了他们在会场中的内应。
尚可喜眼中的忧虑起伏不定,全然不似作伪。
尚可喜不以为意地袖手答道:“此事说来都是李先生的功劳。近来的粤征显有成效,平南王府的仓廪殷实、府库充盈,才有余财修桥补路,合当记李先生献计大功。”
随后敲门声响起,柴扉被打开。
“江闻此人,恐怕没有面上那么简单。五、六两位当家也说他心思狡诈、手段卑鄙,危险更在常人之上。”
闻言的几人顿时紧张了起来,就连方才谈论诸方隐现的强敌,都未曾如此态度审慎。
话音渐渐微弱,无尘道长转头看向了,“这也是我找二弟来助拳的道理。”
尚可喜低声说道:“从南海浴日而来,不少人见到它驶着驶着就沉了,船底甲板翻腾上来,还有许多指甲留下的划痕。死尸漂流一夜才被发现,早已经被开膛破肚了。”
“杨帮主……不,今日就要称呼你为杨当家了!”
“明日一早备好钱帛,本王就去光孝寺敬香,也好为今日这天下太平、万民安康聊表寸心,留些功德回向法界……”
陈近南凭借天地会的布局,不但吸引住了湘赣诸省的兵力,还趁势斩断了崇安县入闽的重要通道,本应该是大功一件,但他对武夷山之行缄口不言分毫,随后闭关钻研起了一门险恶的拳脚武学,那每一招一式,都游走在常人想象的极限之间,那一丝一毫,都在超乎武学窠臼的束缚之路。
“白掌门知道本王辛苦,朝廷也知道本王不易,可偏偏这广州百姓不懂这差事有多苦。我每日煎熬反侧,不过是担忧两粤之间变生肘腋,又一次生灵涂炭罢了。”
李行合谦恭有礼地低着头,却也没有反驳的意思。
尚可喜的声音有些气力不足,仿佛是空气中浓重的水汽,给他呼吸都带来了困难。
“真是孽子!”
陈家洛将手虚按,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算是给这场谈话定了个调子,随后才转头看向无尘道长,很是认真地问道。
“总舵主,外面有人来了。”
无尘道长为人豪迈,疾恶如仇,面对何等恶敌也未曾胆怯,此刻的话语却留有几分审慎。
赵半山笑容可掬地说着,终于点出了无尘此行的底气所在。
李行合拱手施礼:“王爷宅心仁厚,当有大福报!”
“天底下盼着我死的人多不胜举。依我看呀,这身处南荒的广州城,它就是一座火山,一应事务唯独让一个老夫日夜枯坐,自然寝食难安。”
于是他朝着李行合,露出一抹彼岸普渡的微笑。
“不用这么惊恐,本王又没有怪你。你看身边这位李先生就不担心问罪。”
尚可喜哈哈大笑,李行合见白振仍未站起来,便伸手将他扶起,贴心地拍去身上的灰尘。
“白侍卫,本王知道城中有很多人盼着我死,可本王眼下还不能死。就算真要死,也得等找到一块风水宝地,得到朝廷荫赏之后,风风光光地去死。”
“小人明白,如今形势严峻,必然不让疍民趁机作难。”
“王爷谬赞了,世上良骥能行,皆是伯乐之功才是。”
没错,红会此行只带着几位当家,明面上是来参加金盆洗手大会,实则已经聚积起了红会当前最强悍、最精干、最危险的力量,深赴广州刺杀平南王尚可喜!
“何必如此小心!”
赵半山出身于温州太极门,早年作为门中大弟子尽得师门传授,却为了躲避掌门之争而隐逸不出,《太极九诀》的招式并未超脱武当太极拳,练劲缠身之法却有其独到之处,分为蟠龙、角龙、云龙、望龙、行龙等等劲法,多掌握一诀就多生出一分劲力。
“王爷金安,世子只是一时的急火攻心,服过药后已经昏沉睡了。”
铁塔杨成协神态威猛,说话也中气十足。
“他的刀重,我的剑快,彼此连拆二十九招都未曾能破招,最终不分胜负。但当时的我,不知道他还有飞刀的杀招,他也不晓得我有连珠剑的后手,因此不到最后一刻绝招尽出,我们也不知道谁会活下来。”
而像这样的例子,陈家洛曾经亲眼见过。
尚可喜哈哈大笑,拍着李行合的肩膀说道:“不愧是李先生,深谙本王之心呀。知子莫若父,眼前这狗东西向来不识时务、不通教训,今日若非二位陪同费心,还不知会闹出多少笑话,二位自然是有功无过。”
“白掌门忠心体国,千万别误听了外面的无稽之谈。老王爷为人慈悲,平日里最爱与释门大德天然禅师论佛,怎么会打打杀杀呢?”
“不仅如此,乃至于今日偶遇的尚之信,一见之下也颇为棘手。”
可陈家洛看着无尘道长此刻的表情,瞬间就明白了他并没有把话说透。
方今之时,安南大将军达素已经抵达泉州,清廷即将集结大军围攻放弃晋江、退守厦门的郑家。除去饶镇总兵吴六奇,尚可喜的数万精兵将是岸上最危险的力量,一旦清廷海陆合围、南北夹击,郑成功的不利局面也会更加严峻,危在旦夕。
李行合谦恭地退后一步,让出看往床榻的空间,但尚可喜却犹为厌恶地瞥了一眼就不再详看,反而将注意力放在了身边惴惴不安的白振。
李行合因少见日晒而白皙的脸上,显露出了一丝恍然。
赵半山眉眼中满是慈善,此时缓缓说道:“总舵主无需担心,我近来参详师门的《太极九诀》颇有所得,悟出了蟠龙劲的诀窍,此劲最擅长缠身化劲,未必不能斗过骆元通。”
他一边感叹着,一边迈步走到了门外,面对着一线之隔的雨帘,长长嘘叹道,“本王早年读过《神异经·南荒经》,书上说‘南荒外有火山,其中生不尽之木,昼夜火燃,得暴风不猛,猛雨不灭。’。”
…………
他也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首先是错在托人结交世子图谋晋身,用意不纯;其次错在暗中通风报信,导致尚之信闯入金盆洗手大会丑态百出。但如果能因祸得福被尚可喜相中,白振也不枉此行费尽心思,上下打点。
无尘道长代表红会出手将众人折服,然而青旗帮中有人讥讽无尘只有一条手臂。于是无尘道长果真用绳子将右臂缚在背后,施展连环迷踪腿,把青旗帮的几位当家全都踢倒,于是青旗帮的人心悦诚服,便依从陈家洛的意思加入红会。
随着郑家兵败,江南一道已经再次化为血海,即便温和如赵半山的武林人士,也不得不试图用暴力解决问题。
尚可喜转过头时面容慈祥,嘴边带笑,宛若他真是一个人人赞颂的万家生佛,就连脸上的黑斑也染上了菩提性。
他白日里丈余的旗幡不见踪影,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钢鞭,鞭身甚是沉重,看模样少说也有三十来斤。
白振见自己的话让尚可喜回答得如此激烈,连忙惶恐地说道:“尚王爷何出此言?!您的功劳朝廷一清二楚,天下人也知东南半壁不能没有您,就算为了这两广的百姓,您也不能坐视水火而撒手啊!”
尚可喜一看到长子的纨绔模样,原先万家生佛的慈貌就变得横眉怒目,气冲冲地带着下人拂袖而起。
“白掌门,走吧。”
直到尚可喜的脚步声消失不见,李行合带着茫茫然的白振走出了世子房门,不沾烟火气地将大门关好,脸上的表情瞬间化为另一幅淡漠模样。
两人随后迈入庭院,身后此夜的风雨依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