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尤眚以掩德(2/2)

次年,也就是成化十三年年初,明宪宗干脆以这批太监为班底,于东厂和锦衣卫之外增设新的特务机构,专一刺探臣民隐私。该机构逾越律法,屡兴大狱,无数朝廷要员遭到罗织陷构,朝纲为之紊乱,这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西厂」。不知不觉之中,这种黑色的妖物,已经影响了中国历史进程。

和帽妖、黑眚事件一样,汉哀帝时期的行西王母筹事件,有着同样的击鼓号呼、相对惊恐,有着同样的通宵聚坐、秉烛达旦,也有着同样的无故自惊、城中大乱,太多太多线索都指向同一处,不同的只有当初“博弈歌舞”的狂热,后来只剩下“持筹相惊”的惶恐。

江闻怀疑,这位勇斗入户黑兽的平民挥杖亲手格毙的东西,本来就是他在家中玩耍女儿,一切的起因都来自于他忽然间的恐惧与幻觉,都源自于夷怪黑眚那离奇怪异的影响!

他慢慢发现,黑眚的出现常常伴随着重大天灾人祸,故而在对于“异象”特别敏感的时代,这样的征应规律很容易引起观察者的注意,继而录入各地章表、笔记、方志和历书,影响力得以不断扩大,也给江闻留下线索。

譬如在前明的宪宗时期,黑眚不但曾经出现,还一度成为震惊朝堂的政治事件。

人类最古老的而最强烈的情绪是恐惧,最古老而最强烈的恐惧则是未知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乘坐着文字化作的小舟,穿透了茫茫的时间长河,缓缓来到了江闻的面前。

这怪异的时间线让江闻开始怀疑,黑眚的诞生可能远没有牠的同类那样悠久,《汉书》最终成于东汉班固之手,时间定格在东汉初年,因此黑眚的诞生时间,极可能就该被锁定在西汉末年到东汉初这段符异频出的时代。

“严姑娘,听说洪熙官临走前曾经来找过你,他有没有提到过要去哪里?”

江闻义正严辞地说道:“我明明就问了三次,可你每次回答都不一样,这难不成还要怪我理解能力不行咯?”

就这样,江闻在惶恐不安中凭借着察觉到的线索,和冥冥之中一样一点灵悟,开始了连篇累牍的穷追不舍,从那天起夜以继日地搜寻着世界背后存在的线索。

江闻面色诡异地看着海天之际,高祖斩蛇白玉剑紧握在手中,眼里精芒熠熠,却连一丝视线都不敢转移,袁紫衣也盯着江闻,等着他更详细的介绍。

按理说在遍布谶纬祥异的两汉之间,类似黑眚的故事不怎么出众,毕竟天人感应之说盛行于世,一切妖祥休咎都可以归诸于天子过错,因而这个说法并不存在出格犯忌讳的嫌疑。

因查找到线索而一身冷汗的江闻继续搜寻,从单纯的灵异怪谈中抽出,继续关注起了政治事件,这才又把目光聚焦到了宋真宗天禧二年的帽妖事件。

“黑眚,我焉能不认识?那就是你们刚才看到的守尸鬼,也难为严姑娘你们能撑到现在。”

江闻甚至隐隐猜测,或许十常侍胆战心惊地想要毁灭刘瑜的著作的起因,就是因为在黑眚这个存在面前,他们已经从汉宫府库中隐秘流传的晦涩典籍里,知道了一些本不应该他们知道的事情,而当时记载着这些事情的简书,很可能就出自于当初汉哀帝宫中太监们,那颤抖战栗的持刀之手、仓惶之心的镌刻!

江闻背对着她们眺望海天,良久才幽幽说着,“你们如今既然目睹了黑眚,今后这些东西或许就会像纠缠我一样,在山重水复之间与你们不断遭遇,追逐扑咬在你们的身后。”

三两天的相处下来,她已经能够判断江闻行动的涵义——他表情神态越是放松自然,就越代表着事情严峻,可若他表现的一本正经,下一刻往往会做出一些荒诞不羁的行为来。

江闻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可严咏春和袁紫衣却突然察觉到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气息,就像是尘封千年的书肆被重新开启,知识的磅礴与尘土的晦涩扑面而来,化成一道滚滚弥漫的洪流。

就跟追着连载一样,江闻百无聊赖地翻看夷坚志的系列文集,而江闻第一次见到黑眚的记载,就在某本市面上很是流行的夷坚续志,那本碧山精舍版的《湖海新闻夷坚续志》中。

手杖就在脚边,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某种未知的力量就这样从传说故事中走出,真真实实出现在他身边,紧挨着只剩一墙之隔。

果然他很快发现,就在在北宋皇宫中出现黑眚期间,距离都城汴京三百里外的洛阳城,也发生了黑色异物将小儿剺割伤亡的事件,怪状与黑眚十分相似。

“江道长,你问了这么久也该告诉我们,刚才村里的是什么了吧?”

…………

章丘岗村与江湾水口只有半里之遥,三人沿着山路穿过莽林,就又来到了一处格外开阔的海天之所,船老大所缆系绿眉鸟船正在随着波浪起伏不定——海底浮尸、村中黑眚,前后两事间隔不过片刻,却已经恍如隔世。

正史《宋史·五行志》就记载,宋神宗元丰末年,皇上寝殿的檐角出现了黑眚,目击者甚众,不久后,神宗晏驾归天;接下来的元符末年,黑眚再度出现,仿佛某种征兆似的,宋哲宗也随之驾崩了。

“江掌门,洪大侠和红豆姑娘临走前确实来找过我,他们说广州城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还劝我也速速离开。”

见袁紫衣老老实实地说道,江闻才又叹了一口气,继续解释道。

【宣和七年,西洛市中忽有黑兽,夜出昼隐。一民夜坐檐下,正见兽入其家,挥杖痛击之,声绝而仆,取烛视之,乃幼女卧于地已死,如是者不一。明年,洛阳为金虏所陷。】

这显然黑眚的诞生要早已另外几样,而汉代五行家的说法,大概率参杂了最爱仿古造假的魏晋人士的加工。

这本书不题撰人姓氏,沿用了《夷坚志》的口吻写就,卷一开篇即书“大元昌运,国朝肇造区宇,奄有四方”,为元人语气,很有可能是元代某人的续貂之作,而上面没头没尾地写着一件怪事。

幸好专心行走江湖的严咏春,比起心不在焉的袁紫衣多留心关注了许多消息,她随即便告诉江闻一些很重要的信息。

至少东汉桓灵帝时期刘瑜的奏章已经自然而然地用上“妖眚”一词,毫不担心皇帝会看不懂。当时居高职、德才超群的刘瑜给桓帝上了一篇陈事奏章,文中写道:“及常侍、黄门(皆为宦官),亦广妻娶。怨毒之气,结成妖眚。”

“所以你们做好准备,知道这些常人根本不应当听闻的知识了吗……”

让江闻奇怪的是,广州城中的武林人士传出这个说法,分明是把骆老英雄和武当派这个武林的泰山北斗并举,放到了同样的镇压黑白两道的高度之上。可试问孤身一人的江湖前辈,怎么能和高手辈出的武当派相比呢?

可惜严咏春初来乍到,还没打听出这位骆老英雄的出身来历,也不清楚他为何如此受人敬仰,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袁紫衣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因位和江闻刚才的斗嘴,还在置气不肯开口。

天下岂有生而知之者?

就算是天降圣人,也得一步一步脚踏实地认识这个世界,曾经对明清江湖茫然无知的江闻,也是在某些契机的引领之下,才慢慢掀开这个真实世界令人惊骇的一角。

江闻查到“眚”字初见于先秦时代,《春秋左传正义》记:“非日月之眚不鼓(鲁庄公二十五年,公元前669年)”。这是说除非发生“日蚀”一类的特异天象,一般情况下不能击鼓。在这里,眚似乎只是一种异常天文现象,对此吴国杜预校注古书时也在下面注着,“眚,犹灾也,月侵日为眚”。

事物的研究总是从具体到抽象,江闻也继续超脱时代自身的载体,把精力投入某种概念上的研究之中,他认为或许翻阅更多的史籍,就能从的黑眚定义的线索中,找到黑眚出现的根源。

“如果你们还是小孩子,那就大概是安安稳稳地睡着,忽然睁眼一看,床边‘坐着’一团朦胧的气体,犹如戏台上阴森的青衣正等候着你们惊悸的呼喊。”

再往后,安全感匮乏的明宪宗夜夜噩梦,总觉得殿宇之间环绕着什么晦暗的东西,于是他决定继续支持太监们调查,调查范围也一再扩大,从最初的灵异现象,到后来臣民间一切可疑迹象,至乎斗殴詈骂,争鸡纵犬的琐事,都纳入了伺察之列。

“看来这金盆洗手宴,我还真得走上一遭了。”

高手中毫无疑问的第一是方丈至善禅师,拳术佛法人人称赞,其二是鸡婆大师,疯疯癫癫武功高强,其三是三德和尚,桃李满门一呼百应,最后一人是朝廷钦犯洪熙官,据说从北到南杀人如麻,与他为敌便只有死路一条。

早于徽宗时起的妖异频生,几十年前那一夜的沸腾叫嚣,集体恐惧的种子似乎就是从这一天起,深深根植在了汴梁城万千黎民的心中。

“大观间,渐昼见。政和元年以后,大作,每得人语声则出。先若列屋摧倒之声,其形厪丈余,仿佛如龟,金眼,行动硁硁有声。黑气蒙之,不大了了,气之所及,腥雨四洒,兵刃皆不能施。”

这段故事很短小,夹杂在该书警戒报应、神仙精怪、物异梦兆诸多之间,并不能够引人注目,说的是徽宗时期宫里的黑气传闻,更像是一则时代久远的禁闱传闻,看上去不过是深宫寂寞女子和心理阴暗的宦官们编造出来,借以排遣无聊的故事。

可到了汉代五行家解释古代因五行而生的灾祸时,明确提到由「木之气」而生的「青眚」、由「金之气」而生的「白眚」、由「土之气」而生的「黄眚」、由「火之气」而生的「赤眚」、还有由「水之气」而生的「黑眚」。

“你们说,人类原本哪能知道这些呢?还不是靠上古的大禹走过那里,亲眼看到了,伯益听说了它们于是给他们命名,夷坚又听说了这些故事把它们写了下来,如此代代流传,才能知晓这些存在那万分之一的真貌……”

就这样细细翻看史料,江闻才赫然发现从汉代直到如今的明清之际,黑眚的阴影似乎笼罩了中华文明将近两千年的历史。北到河北,南到广东,下至民间,上至宫廷,无数人因为遭遇这神秘的气团而离奇丧命,更有无数人曾切身感受过如明宪宗那惊悚欲绝的惧怖。

于是他的注意力,便再次集中在了几个笃信命运预言的时代里。《说文解字》对「眚」字的注解之一是「目病生翳」,也就是眼睛里长了异物,以致于看不清东西,可盲目的何止是眼睛。

这时候从时间线索来看,江闻把黑眚最早的出现时间,基本确定于两汉之间——因为在东汉时期明确有所记载,可能是史官基于对宫廷淫秽的憎恶,让“眚”首次以一种怨毒之气的化身出现,此时也恰好是个笃信命运预言的时代。

“我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江闻摸了摸怀中藏着的请帖,本着不要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想法,决定亲眼去看看传闻中能镇住广州城黑白两道的骆元通。

从宋代记载来看,这种名为黑眚的存在就这样在宋宫时隐时现,盘踞四十年之久,一直到宣和末年才彻底消失。而恰巧是对黑眚习以为常的宋徽宗时期,靖康二年女真铁骑将大宋皇城劫掠一空,宋徽宗和他的儿子钦宗沦为阶下囚,北宋旋为金国殄灭。

袁紫衣有些毛骨悚然,便将求助问询的眼神第一时间投向了江闻,随后才猜到江闻平静神色中的深层含义。

从开门见到黑兽,到挥杖痛击仆地,再到幼女卧地死去,这一连串的动作书中描述得非常细腻连贯,江闻甚至怀疑作者是从洛阳衙门的人命案宗里,原封不动地直接摘取出来的。

“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但如今躲进南海古庙确实是村民对抗恐惧的最好方式,停尸七日等村民心中的郁结散尽,也是化解惧怖的有效办法。”

江闻没有转头过,他并不在意两位姑娘如今是何表情。今天当作自言自语也无不可,就像他并不打算告诉严咏春和袁紫衣,像黑眚这样的存在,已经是诸多夷怪希祇中最最无害的一类了。

“我看布下神人守户的那人很清楚,村民不是怕鬼怕僵,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唯独是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的尸体,能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经过去,也没有死者会回来复仇索命。”

“所以我们可以回去了,告诉他们怨气已散,告诉他们守尸鬼已经不见了踪影,去告诉他们章丘岗村也罢、扶胥村也好,以前想要逃避忘却的东西,都可以彻彻底底地放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