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落梅如雪乱(2/2)
袁紫衣已经缄口不言了,今天说出太多心里话让她感觉很不适应,她原先自以为圆融无碍的心境,本该只剩下少数几个怎么擦也擦不掉的黑点,其实早就千疮百孔、裂痕密布,稍一触碰就碎了一地。
“据说是一名姓李的野道士所为。村里时常有人溺死,他骗村里人说江底有蛟龙作祟,需要坐上他特制的龙舟击鼓驱魅。谁想那是一条胶合的长舟,刚刚出海不远遇上潮信,海中风浪来人全都溺死,尸身三天后才漂到岸上。”
袁紫衣不甘示弱地说道,如数家珍地算起了对手:“要说动起手来稳赢我的人,如今也就金刀府的骆老英雄和五虎门凤天南。等到金盆洗手大会开始,我倒是要看看天下英雄有何了不起的。”
袁紫衣怒极反笑,嗔怒的样子被江闻看在眼里,女人越笑事情越大,这时候只能用魔法打败魔法了。
江闻一本正经地继续解释着,心想话都说到这儿了,只要你别利用别人同情心恃美行凶、乱造冤孽就好了,也该明白我的一番苦心了吧。
“但我要杀的人是不会变的!”
历史不存在假设,因此这些“如果”只能作为一些聊胜于无的消闲猜测。可在江闻的眼中,历史却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改变——
江闻在江湖中见识过了许多人,沸沸扬扬江湖传闻中的大恶人,可能只是个目光短浅的倒霉蛋;而义薄云天的大侠,很可能也只是一个狗苟蝇营的伪君子。
而如今的五枚师太显然更有见地,又或者更能感同身受,故意只教袁紫衣内功以打磨心境,防止原本就妄执颇多的袁紫衣陷入唯武功论的迷途之中。
“就算身处广州城中,南海那边发生的事情袁姑娘你也应该早有耳闻,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自然也不是充耳不闻就能天下太平的。”
袁紫衣不信佛,但她还相信着善恶有报,就是因为她到现在还没认清善恶存乎一心,自己所思虑的正邪对错其实早就模糊不清。说到底,如果她是凤天南家明媒正娶所生的大小姐,恐怕也不会像现在因身份感到痛苦和折磨。
江闻听到她流露出激烈的情绪,反而释怀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无能。
守尸鬼,五十阴魔之一,佛教《楞严咒》有记载,梵文写作“毕唎多揭罗诃”,意为死后守在自己尸身周围而不去投胎的鬼。
袁紫衣忽然很想要知道江闻的想法。
“就算我从南到北一路杀过来,见到一个杀一个,见到两个除一双,但等我回过头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恶人在原先的土壤中生长出来,乃至于手段更加隐蔽、恶行更加极端。”
幸好江闻不是胡斐那个没见过世面的野小子,不至于看见袁紫衣软懦地低语央求就把持不住。
江闻把手中被斩断的两根白梅枝又举到了她面前,凝视着原先本该暗香疏影、开满嫩白梅的苍树虬枝死气沉沉,拿在手里似乎比青铜古剑还要重上三分。
“你要杀谁、又要活谁,江某一个闲云野鹤自然是管不着的。踏入江湖的那一刻,生死祸福唯人自召,谁也阻挡不了。”
“我在行走江湖之前,就曾听一位高人说过,到现在我也不能忘记,今天我就转交给你,或许你也能从中领悟出一些真谛。”
袁紫衣的佯笑瞬间凝固在了脸上,右手下意识地握住了鞭子,持续三秒才想起自己可能打不过面前这人,方才作罢。
袁紫衣咬着牙看向江闻,俏丽娇美的脸上带着严峻冷傲的神色,反唇相讥道。
“哦?江掌门是真的不明白吗?”
“袁姑娘,我刚才说过了武功解决不了所有问题。这儿离佛山镇也就百十里,我一夜就能取他首级回来。可我这样做了,那些恶人真的能悔改,受苦的人真的能得救吗?”
袁紫衣气势汹汹地站到了江闻的面前,无视了两人之间的身高差距,明亮的眼睛直盯着江闻,外表虽然年轻纤弱,但说话的神态中自有一股威严。
江闻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让她浑身不舒服的同情与理解,仿佛她从小就竭力隐藏的秘密此时已无所遁形,可江闻还是晃悠着两根梅枝,吸引着她注意力。
江闻茫然不解地上前问道:“话说袁姑娘你这什么意思,刚才给你不要,现在又出手来抢?我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小气鬼吗?”
“武功这个东西贪多嚼不烂,我看袁姑娘你眉梢带煞、眼含戾气,不管是切磋还是习武,最近可能都有些操之过急了,要不我教你两句佛经化解一下?”
自身不见外客、不染尘缘,又从心底里细细关护着这个徒弟,这才是袁紫衣应该有的人生领路人。
原本金庸江湖里生活于乾隆时期的袁紫衣,此时降生在了顺治年间,师父也从峨眉派一个辈分极高的老尼,变成了少林五老之一的五枚师太。
“袁姑娘,你来广州府这么长时间了,想好自己要做什么了吗?佛山就在眼前,你又为什么不踏进一步?”
“袁姑娘,我还是那个观点,武功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学习武艺强身健体即可也、保家卫国则上善,若是一味追求武功高强,最终倚仗着武艺肆意裁断,你就会发现自己做的善事未必至善,犯下恶事更无法弥补。”
“对于这些,江掌门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们一个解释?”
当初袁紫衣的母亲袁银姑被凤天南侮辱之后有了身孕,声称有辱名声的亲戚们还要将她浸了猪笼,袁银姑走投无路,千辛万苦来到“甘霖惠七省”的大侠汤沛府上求助,却又被汤沛使暴力侵犯,害得银姑悬梁自尽。
就算她还想怪罪在江闻身上,可在这个过程中,对方并没有高高在上地指点她应该怎么做,相反江闻只是说出了自己心里一直不肯承认的东西,那些积蓄已久的怀疑与恐惧就让她不攻自破了。
江闻慢条斯理地说着,袁紫衣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幸好江闻立刻抛出了他的观点。
从袁紫衣的角度看,像自己这般和两位女子故意搭上关系,又传武功又铺前程的路人,如果不是暗中窥探消息已久的敌对之人,就必定是觊觎她们美色的登徒浪子,无论怎么看都可疑万分。
江闻却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用怀疑。对付这些恶人,你不让他们做恶,他们比死了还难受。自古论迹不论心,如果有些小恶真能就此收手的话,那惩戒完首恶之后完全可以教而改之,岂不是比杀的人头滚滚更好?”
于是江闻继续说道:“袁姑娘,如今你面前的头等大事不是别的,就是找恶人算账,一刀杀了如何解恨。恶人若是想要做恶,你就要针锋相对地让他处处落空,只有这般,才是对他的真正折磨和惩罚。”
“江掌门,你既然对一切都了如指掌,又为什么只是坐看着恶人行凶而无动于衷呢?我若是不练武功,今后受了欺负又有谁能给我出头?靠着你们这些畏首畏尾的当世大侠吗?”
事实上心理辅导就是这样,引导出对方心里的想法,倾听对方所说的内容,用坚定的态度给出解决的方案,不管是否有效,都能在对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上加上一道保险。
江闻把梅枝递到了袁紫衣的面前,“你既然知道是由爱生忧怖,又为什么还觉得武功能解决世间一切问题呢?”
可话音刚落,江闻就明白了袁紫衣这是感觉到彷徨迷惑,想要从自己身上找到学习借鉴的地方,比如趁热打铁把一些正面激励的价值观传输给对方才行。
对于对方的大话,江闻倒没有揭穿的意思,毕竟对方已经把自己和严咏春排除了,就连武功大进的洪文定都没考虑在内,显然是很需要面子撑场的。
袁紫衣皱眉解释着情况,“严姐姐后面回来过一趟,说是村中灵堂时有守尸鬼作祟,闹得人心惶惶,她和严伯正巧遇上了个高人隐士帮助,非要查个水落石出才回来。”
她并不期待江闻能说出答案,让她从内心的纠结中解脱出来。
袁紫衣默念了几遍,对着江闻一拱手,却趁着江闻不注意,突然伸手抢走了江闻手中的一枝白梅,藏在身后就要离去。
江闻的话里意思很明显,显然是认为除了自己以外都有可能变成恶人,自然包括了眼前的袁姑娘。
袁紫衣还在倔强地否定着江闻的意见,似乎只要不承认对方是正确的,自己就还没有输。
佛道两家对这个鬼的记载有些相似之处,但对于这个名词的解释,往往还涉及到佛道两家肉身及金丹之争。
“原来如此,那倒是我多虑了。我看袁姑娘你鞭法练的不错,近来想必没少下功夫吧。”
“袁姑娘,这件事上我的渠道不方便透露,但你要相信我没有恶意,否则就说在武夷山上、止止庵外,我有的是机会动手,何必等到现在呢?”
而在道家《太上除三尸九虫保生经》也提到,“一似亡人生时长短,梦人求食,能祟人头痛,寒热恶心,云是亡人也。此尸之鬼,假诈种类,魇人魂魄,恶梦颠倒而夭。”
他们既然武功高强、侠义当先,为什么不去惩戒恶人,反而还要放任这些恶人为祸乡里,酿成这么多的不幸呢?
“袁姑娘,江某虽然略懂武功,但我也不是神仙,也救不了所有人。”
但这些功夫并不能明晰她心中的创伤,反而加剧了认识世界和武功上的知见障,误以为只要心境足够冷冽、武功足够高强,就能在滚滚红尘中一尘不染。
雷老虎虽然跋扈,但终究不是坏人,最多算一个手段比较强硬的商人,正好适合对付封建地主阶级代表的凤天南。
“哦?居然有这事?”
《飞狐外传》中的峨眉老尼辈分极高,往来的也多是武林中的豪杰,不仅自己传给了袁紫衣高深繁复的武艺,袁紫衣每次见到袁士霄总缠着他要传授几招,进而从陈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砚,红会群雄无人不是多多少少地传过她一些功夫。
江闻心想原来是这事情露馅了,怪不得袁紫衣的态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看着江闻的眼神也总像是在打量歹人。
江闻发自内心地说道,不就是抢到秘籍扔进物品栏然后往上面加点嘛,学完整个琅環福地的武功都没有教小石头一招亢龙有悔费劲。
这两者相辅相成,形成了她眼中残酷无情、壁垒分明的娑婆世界,苦海波涛无时无刻都围绕在她周围,稍不留神就会被巨浪吞噬。
听完了这些内容,袁紫衣似乎恢复了情绪,脸上露出笑靥,左颊上酒窝儿微微一凹,悉心地想要向江闻请教的样子。
把恩怨情仇看得如此之重,重到如此不可救药,如何信佛?思考问题时,以自己为中心到如此不可救药的地步,如何信佛?
然而江闻自诩行得正坐得端,从头到尾都没做过亏心事,就算对方处于合理怀疑的阶段,自己也没必要心虚胆怯。
凤天南横行作恶于佛山多年,袁紫衣的师父、江湖的大侠们是非常清楚的,只是他们从不愿意执行这正义的惩罚,他们要把这正义的惩罚留给袁紫衣亲自执行。
“可我是不讲道理的小气鬼,行了吧?”
袁紫衣却不肯让江闻靠近,得意地说着只留下一句飘飘渺渺的话语,便施展轻功衣袂飘飘而去,宛若仙子凌空,皓腕持着白梅招摇而去,“哼,终不能两枝梅都给了你吧?”
江闻闻言摸不着头脑,砸砸嘴有些意犹未尽地回答道。
“可我道理还没说完呢。对了姑娘,回去放在瓶里泡点水,这枝梅或许还能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