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9章 大结局(中)(1/2)
第1379章 大结局(中)
以仁多保忠帐内,召开大战前的军议。
党项众将议论时,脸色有些阴沉。
最早党项的军议就是众人围坐在一起,因为是部落制集议的传统,不似宋军将帅上下分明。
有什么话都可以在大战之前拿出来聊。
不过李元昊称帝后,这个制度改变了,而如今又渐渐改回来了,与众部族首领齐商,共渡国难。
这也是没办法的,党项军中最强的还是以御园六班直为班底的中枢直属部队,但与宋军数战后,中枢直属兵马的老兵伤亡殆尽。以御园六班直而论,有数个班直将士都换了几个批次。
甚至制度也跟着败坏,管军马、军械的无不贪污。李秉常有心整治,屡屡大败之后,也无从收拾起。
仁多保忠无李元昊那等威望,更不如之前领军的梁乙埋和李秉常。
何况当辽国阻卜叛乱时,他们已经料到宋军可能会入侵,不过有一种论调是认为宋军从粮草兵马调动到动员来看,会在次年春夏之间出兵。
持这等论调的正是仁多保忠本人,所以党项的备战准备也就慢慢悠悠的,可当宋军真正抵达时,党项上下才意识到他们准备得还是太仓促了。
军议之初,就有将领说怪话,言仁多保忠判断失误,言党项如今的被动是仁多保忠所至。
仁多保忠言道:“宋相章越处心积虑,谋我已有几十年,这一次宋军号称两百万,今我大白高国生死存亡之时,这些争论的话不要再讲了。”
众将闻言这才静下,谋划一番,有人主战,有人主守,不一而足。
一名将领道:“宋军远来是为了摊粮城之粮草,我等焚粮而走,且战且退,引诱宋军入伏,等其粮草不继再转守为攻。”
一名将领道:“焚去摊粮城粮草,宋军固然无粮,我军亦是无粮,怎了结此事?”
众将议论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先打一战再说,由长期驻扎北境防备辽军的黑山威福监军司统军主张先与宋军接阵。
这位黑山威福军司统军当即道:“今日我观过宋军营垒,有前权而无后守,可破也!”
众人都笑:“你只与阻仆厮杀过,不知汉军利害。”
“野战还有胜算,宋军若守,十倍兵马也破不了。”
统军冷声一笑道:“我偏不信汉人是三头六臂的。”
次日中夜,天色漆黑作一团。
黑山威福燕军司兵马决定先发制人,绕过宋军正面大营,派出数千骑尝试渡河,因是寒冬之时,水流很浅。
战马只在齐膝的河流中渡河。
而士卒们都是裤子脱了,先下河跋涉在冰冷刺骨的河流中,待上了岸再将裤子穿起来然后上马。
宋军全军都堆积在正面准备与党项决战,果真在河流侧旁却是疏于防守,被党项军窥得虚实。拂晓后,党项渡河的前锋兵马不等后军渡河即披甲上马,挥舞刀枪向宋军杀去。
对于河流附近,党项兵马早就熟悉,道路都清清楚楚。
恰巧这时天作大雾,等党项前锋杀到宋军面前时,已不足里许。
黑山威福军司的党项兵马近来没尝过宋军厉害,不似其他党项兵马一看到宋军壕沟车营箭阵就先去了三分胆气。
而且宋军也确实疏忽了这一侧防守,更兼这场意料之外的大雾,等宋军从睡梦惊醒时,大片大片秃发的党项士卒堆满了营垒之外,只得仓促结阵应战。
党项兵马迅速地填平了两道壕沟,推平了栅栏,在宋军稀疏的箭矢下冲进了营垒。
党项士卒人人士气高昂,他们也知道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拿出了十倍的勇气,打出了当年李元昊时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气势。
数名党项士卒看到数百名方结阵完毕的宋军,就敢冲进去厮杀。
宋军这一侧的将领乃王廓,王廓乃王韶之子,此番继父亲之志,在兄长帐下领兵。
王廓自幼随父兄从军,久经战阵,眼见党项兵马渡河夜袭,从四面攻来倒也不慌。
帐下大将知此番大战前王厚开下赏格,只可惜被排作二线兵马坐镇后方,眼见党项兵马在前都蠢蠢欲动,那都是军功。
此刻一支党项兵马已是杀透宋军阻截,直冲王廓旗下。
对方大将左冲右突,连连斩宋军于斧下,显得勇不可挡。
王廓左右皆是劲军,眼见敌将杀来,皆欲上前对阵。王廓却下令阻止,命将士持神臂弓而出。
两百张神臂弓下,为首的二十余名党项兵马被射翻,之前威风凛凛的党项大将一人当场身中数十箭。
但片刻后党项兵马陆续冲破宋军的阻截,直趋王廓的帅旗下。
宋军接战后,但见党项兵马后续兵马源源不断越来越多,熙河路宋军近半都是青唐番的兵卒或弓手编来。青唐番卒平日作战甚是悍勇,但缺点是遇到下风不能久持。
宋军遭到偷袭早饭未用,气力本就不佳,眼见增援兵马陆续赶到也是无济于事,最后王廓只得且战且退,被轰出了营寨之外。
而党项将领眼见王厚起大军来援,也是适时地退出了对宋营围攻。
这场激战两个时辰,宋军王廓伤亡超两千余人,其部几乎丧失战斗力。党项初战告捷,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党项对宋军难得一见的胜利。
正当党项兵马要庆祝一番时,军帐内小校来报宋军青唐部大将温溪心率五万大军从另一路翻越沙漠,攻陷重镇白马强镇监军司,切断党项十万大军的后路。
消息传来,顿时帐内鸦雀无声,旋即骂声大作。
“这温溪心真是汉人的好狗!”
“这些年汉人对青唐部高官厚禄,真是没有白养。”
骂归于骂,对于青唐部番人降宋以来的待遇,没有哪个党项首领是不羡慕的。
……
章越抵达延州城。
到了延州城后,河东,鄜延路,泾原路,环庆路的战报,更是快捷地抵达了章越的案头上。
身为三军统帅如何选择驻节之处,也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身在京兆府督办粮草,负责后勤,但消息毕竟是慢了,而延州前线的消息固然是快了,可以更从容做出决策,但也有一头扎进去,盲人摸象的毛病。
章越抵至延州后,将各处发来战报汇总进行幕僚集议。
“启禀司空,已是探明,党项主力朝着熙河路兵马去了,将于摊粮城对上王厚所部。”
章越闻言点头道:“不出所料。”
“启禀司空,除了兴州内数万兵马,党项其余各路皆可顺而取之。”
幕僚府中幕僚们言语,征辟为幕府本是件风险极大的事,一旦兵败后果如何不用多说。
但大家都相信章越为帅,素不弄险。所以跟着章越出征也是有心进取之人的不二选择。
章越闻言笑着坐下道:“你们议一议。”
“以补智略之缺”
一人起身道:“眼下最为可虑者,当属耶律洪基往此的百万之师,在鄜延路种师道部肃清横山之后,可出兵支援河东路。”
一人出面反对道:“不可,一旦支援河东路,若辽国兵马绕过河东路直取兴州如何?”
“应当让种师道部扫清横山后原地驻守,既可策应河东,也可防备辽军绕道河东而救。”
“二位都是下策,依我看当全军立即渡过黄河,包打兴州,一旦攻下兴州,辽国纵是倾国来援,也是无策。”
“可是兴州城高池深,内里又有数万雄兵,怎是轻易可以攻下?我军全师顿于坚城之下,万一辽军来援则首尾不顾,则为人里应外合,重蹈高梁河之战的覆辙了。依我看还是围城打援为先!”
“辽军不可能绕过河东,从阴山进军增援兴州,一旦我河东军北上,则有侧翼不保的威胁。”
“我河东军都是步卒,一日所行不过二十里,辽国何尝惧其切断后路。阴山以南有汪古、拔思巴二部接应。”
“你指望得上阻卜各部吗?”
众幕僚们争论不休,甚至当堂争吵起来。
章越捏了捏眉心,不要以为身处顺风局就一切好打了。
大的方向肯定要有,但具体到细节临头都是走一步算一步,面对阶段上的方向性的选择时,必须要随机应变,顺势而为。
“司空,吕惠卿致书请司空驻河东,如此可兼顾统筹河北陕西之事,防备辽军南下。”
“司空,岂可信吕惠卿鬼话,战事之重心当在陕西,而不在辽军,如何能去河东?”
章越对于吕惠卿的才干一向是佩服的,作为熙宁变法的二把手,王安石具体作用类似精神领袖,其实变法实际政策其实都由他而出,后来典兵陕西河东,政绩都是可圈可点。但章越很不喜欢吕惠卿的一点,这人啥事都从自己的立场发出。
你主政河东,就觉得阻击辽国援军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手吗?
当然现在章越驻节河东还是陕西就是一个选择的问题。
此番战役胜负以攻取兴州而论,但辽军的百万兵马的动向则牵扯了宋军七成的注意力。
摆在耶律洪基眼前有三个选择,一个置党项于不顾,围魏救赵,进攻河北或河东。
一个则是绕过河东,从阴山而下进攻横山方向。
还有一个则是走兴德军,从克夷门直接入援兴州,与宋军直接决战城下。
于此章越也有不同的应对策略。
但如何应对得法?
你都应对,制定一个看似万全之策,但兵力就分散了,哪里都应对哪里都应对不上。你集中应对一或二,人家往三乘虚而入怎么办?
“渡河!渡河!”
“非要渡河不可!”
但见一名年轻幕僚慷慨激昂地反对前往河东之举,而是要求章越渡过黄河驻节兴州。
对于这个幕僚章越觉得有些面生,旁问章亘道:“此人是谁?”
章亘道:“此人是我十余日前邀入幕的,姓宗名泽,义乌人!甚有胆识抱负!”
“难怪。”
章越仔细打量这位面露慷慨之色的幕僚,微微一笑。
没错,都是渡河嘛。
“此人可用。”章越对章亘道了一句,章亘听了默默记在心底。
不说别的,章越这慧眼识珠,断定人才的本事,那可是首屈一指的。有时候仅凭一面之缘,二三句话便能赏识提拔出人才。
为大宋打下一个熙河路的王韶正是章越所举荐。
章越又指向一人问道。“这反对渡河之人是谁?”
“司空,这位就是我与你言过的怀州人士,李邦彦。”
章越心道,好嘛,都是熟人,一攻一守,真乃我帝国双壁。
……
与宋军大本营中争论不同,党项中兴府里则是又一番场景。
宋军在各地连战连捷,各州堡的守将多是不战而降,各种谣言满天飞。
得知惟精山,静州,洪州等处纷纷陷落宋军之手后,李秉常一日自语道了一句‘自古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左右臣僚听了都是大骇。
逢遇这样的倾覆灭国的大事,李秉常有时候表现得慷慨激昂,乍看起来自古中兴之主也不外乎如是,但也有时候表现异常颓废,则是喜欢迁怒,动则杀人,仿佛个神经质般。
李秉常现在也是越来越少见臣子,反而宠信巫祝来,这一幕令不少心腹大臣觉得十分可笑。
没错,李元昊在时也是重视巫道的作用,甚至将占卜易术运用在军阵上,但作战都是重用部下忠勇之士,何况当时李元昊屡屡败军杀将,众人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而如今……李秉常办来则是没救的表现。
众臣之中唯有宰相李清还在奔走,试图挽狂澜于既倒。自宋军五路齐出之后,李清一直整饬城防,沿城修筑坚固壁垒,作防守和屯兵之用,并鉴于中兴府的防卫措施的薄弱之处进行改善。
并且强征民力在中兴府修建望楼敌台战棚,不断从民间征发人力物力,做好围城战的准备。
但是朝中贵戚却不这么想,随着宋军各路分兵合击,不断攻克州县,监司,大臣贵戚们终于按捺不住一日突然集体在李秉常宫阙前叩阙。
李秉常初不知,但见宫人仓皇失措言大臣们谋反也是吓了一跳,党项谋反之事本就平常,其祖父李元昊就是被太子宁令哥一刀砍在鼻子上流血而死。
李秉常大着胆子出宫查看,却见大臣们都跪在阙前,知道不是政变这才松口气。但宫里禁军也不遮拦,反是在旁跺脚呵气,见李秉常出现也不主动护卫御驾。
只有几名平日忠心的绿衣宦官跟随在李秉常左右。
李秉常知此刻不是追究的时候,温言安抚道:“众位卿家所为何事?”
为首几名中书枢密院官员道。
“白马强镇监军司覆没,摊粮城怕是凶多吉少。”
“还请陛下,速速移驾至定州!随时往克夷门往辽国去。”
“中兴府只需留下一名皇后和皇子镇守即是。”
“陛下,孤城不可守,眼下援军四绝,困守中兴府就是死路。”
“若弃中兴府,再送皇子为质,南朝或可退兵。”
李秉常见此骇然,下面不少大臣们群起附和。李秉常心底暗暗冷笑,这里有不少人在战前,言必与宋军决一死战,并极力反对自己前往汴京向宋主称臣纳贡。
如今宋军兵临城下了,最先被宋军兵锋吓到了也是他们。
李秉常心底暗恨,面上作无策之状顿足道:“南朝亡我之心昭然若揭,岂是弃中兴府,皇子为质,寄以和谈可以打消的。”
不少大臣垂泪道:“城中人心已散,岂可指望坚守。李清此举实于置陛下于万难之地。一旦两百万宋军顿于城下,辽国援军遥遥无期,如何能守?陛下不下决心,到时候悔之晚矣。”
又一名大臣道:“陛下,自南朝姓章那厮为相后,国势一日不如一日,一战不如一战,此番围攻中兴府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断然无幸。”
众臣纷纷道:“陛下,此时不走,就走不脱了。”
“陛下安危才是社稷之重,臣等粉身碎骨也是在所不辞。”
李秉常听到这里倒有些感动,此刻丞相李清赶来。
李清身为宰相却不知群臣这般赶来向国主苦谏,也觉得颜面大失。
李清见此则道:“陛下,宋军此役只有中兴府一城,意图覆我大白高国宗庙,此心决不可变。”
“定州更是城池低矮,粮草困乏如何能守,至于其余各州皆不足以抵御,唯有中兴府城高池固,纵有几十万大军围攻守得半年不在话下。”
一名将领反对道:“城内三十万人口,宋军围城作甚?别说半年,一个月都坚持不得。”
李清道:“从古至今都是攻方贵决,守方贵持,只要坚守三月以上,辽军必破宋军。我已命人出城要往四面征粮,方圆百里一粒米一根草也不可留在宋军。”
“中兴府乃我大白高国中兴之处,决不可弃之!”
众臣一听皆是沉默,这些人过去入宋境烧杀劫掠,倒是没有二话,而今在国都中兴府附近这般坚壁清野,谁肯舍得?
众臣更是有怨言。
李清继续劝说众臣打消逃亡定州的打算。但听得李清在庙堂上一口一句我大白高国。
兀地下面一名党项贵戚讥讽道。
“相国,什么叫我大白高国?汝一汉人,什么时候大白高国成了你的!”
李清听了满脸惭愧,不敢反驳而是道:“陛下,南朝与我有血仇,而当年景宗起兵伐宋,杀戮了多少汉人,南朝今日兴师怎会饶过,无论去哪都不如死守中兴府,博个生计。”
李秉常道:“相国此言有理。”
“诸位爱卿,莫要怪罪相国。这么多年若说真有人祸国病民,那唯有一人,那便是朕!”
“致民怨沸腾,内外交困。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李清惊愕地抬起头,旋即泪下,都到了这是,天子仍是对他如此推心置腹。
众大臣们闷着声不说话,其实他们中不少人何尝不是借着指责身为汉人的李清,来委婉批评李秉常呢。
李秉常道:“想国初时,人人皆思尽心尽力,百战得了天下,于宋辽两雄间鼎足而三。而后立国久了,慢慢地涣散了。自古没有哪朝哪国能脱离此运。”
“朕改兴庆府名为中兴府,意在走出一条新路。没有此府,臣民的心气也就没了,唯有坚守此地,方才中兴之望。”
“朕下罪己诏,一切罪责皆在于朕。请诸位爱卿献谋献策,与朕一起共克时艰。”
李秉常既已罪己,众大臣们还有什么话好说,李清眼中则是热泪盈眶。
正言语之际,忽有人来报道:“陛下,宋军环庆路大军已北渡黄河!”
“这么快!”
满朝为之一惊,有人自言自语地道:“宋军渡过黄河,这时候要弃中兴府,北退至定州也来不及了。”
李秉常怒道:“好个章三郎,非要灭我大白高国不可,朕与你不共戴天。”
李清则又惊又喜,惊得是宋军进展如此迅速,州县兵马几乎全无抵抗之力,喜得是宋军渡河意味北退之路已断,所有人唯有守住中兴府一条路了。
这也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不过李清的判断次日即被打脸,以嵬名忠朗以下三十余名党项勋戚官员连夜从中兴府逃亡。
李清也没太难过,毕竟对接连的坏消息已是习以为常了。
……
听着幕僚们集议。
章越于众人之才,已有权衡。
如果彼此战术层面差不多的前提下,那么战略层面高下决定胜负关键。
普通者,两军交战,只盯着一城一地的得失。
高手者,见识从不局限于一城一地得失,而结合到了‘存人失地,存地失人’的层面。
从知识点到知识面,最后到知识体系。
将知识点,提高到知识面,最后打造成自己的知识体系。
这知识体系就是道。
而每当见识高了一层,原先的道就成了底层的术。
就好比炒盐钞交子,普通人关注于账面的盈利亏损,高手则关注于资金池的深浅,但最内在还是心态的把握和建设。
似章越早就通过学中干,干中学,有了自己的知识体系或是知识面。可正因如此,就越来越依赖过去成功经验,越来越自以为是,犯了识见障的毛病。
因此章越固然有了自己判断事情方法,但仍倚重他的幕僚团队,一来听一听年轻人的想法,弥补自己性子里的缺点,二来也是保持一个一直在学习,随时更新的状态。
众幕僚们你一言我一句,譬如宗泽的过河论,虽暗合章越的心意,因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
章越明白自己幕僚近一半都是临时塞来蹭经验的衙内,当然如果行营渡河,则风险则极大。
但是相反,若行营渡河,对于宋军而言,则有决定性的士气鼓舞。
靖康时宋徽宗逃于汴京,抛弃社稷,后有宋高宗拒绝宗泽的意见,不肯渡河,但反过来说崇祯困守北京,吊死于煤山亦不可取。
人心是一个混沌系统。
面对重兵围城时,你告诉部下坚定守住就有办法,你部下就真相信吗?
相反你越鼓吹胜利,反而下面人就越觉得要完蛋了。
所以这个时候必须拿出实质的东西。
“兴州乃坚城,屯兵硬军数万,岂可旦夕而下。辽军援军若至在兴州城下决战怎办?”
“当初言破党项七成胜算,其他三成就算兴州之故。兴州之完固怕是不逊于当年北汉之太原城。围城半年能否而克,谁也不晓得,这就是三成变数所在。”
“选择驻扎延州,北可进援河东,西控黄河才是上策。”
章越听着众人争论,笑着道:“其实也不一定要渡河,若真的辽军倾国来援,罢兵回朝也无妨碍。”
众人听了章越此论都是哑然,章越居然说得如此轻巧,这一次起举国之力征伐党项,若真得收回去,半途而废,那满朝之上会如何看待,天下臣民又如何看待?兵马大事岂有这般儿戏。
但是章越却这么说了,莫不是诓我等的吧。
“启禀司空,眼下各路都是进展顺利,消息传出去怕是动摇军心。”
众人纷纷道,司空,都到这份上了,千难万难也要坚持下去。
章越笑了笑道:“是啊,还是诸位说得对,方才是我失言了。但这里都是心腹,我可以说几句实话。”
“办大事者当举重若轻,越是倾国一掷的时候,亦越是要收亦能放。退兵之言却是不谨慎,但各位要就事而论,游刃有余方是攻取之道,切莫心存了赌气或非要这么办的意思。”
“故尽管畅所欲言,不必有所顾虑。吾当集思广益。”
听了章越的话,众幕僚们绷着的神经,也是稍稍一松。
当然谁也不会从心底相信章越说的要罢兵的话。有人揣测这也是章越素来的手段,刚愎而不自用,明明是事事断于己意,但都要推说于众论,找更多人的来为这件事的结果负责。
若事办好了也就算了,若办不妥当,实乃纯纯的奸臣手腕。
许多忠臣与奸臣都是一个硬币的正反面,只看你落地的是哪一面罢了。
正言语之际,下面人来禀告道:“启禀司空,环庆路经略使王赡来报,怀州守将已于昨日开城投降,所部大军主力第二次强渡黄河已是成功!”
消息传出,众人振奋。
继彭孙所部泾原路兵马渡过黄河之后,环庆路王赡兵马亦已陆续渡过黄河,对兴州形成了两路夹攻之势。
随着形势的逐渐清晰,也为下一步行动提供了依据。
章越道:“夫两国之胜负,不仅在于一城一地之得失,也不全在于劲兵强将之损失,归根到底在于人心所向,在于两国军民上下对于胜利的信心!”
“此乃大势所在,其余一切皆是次之。”
“我意已决……全军渡河!”
众人一并答道:“谨遵司空钧旨!”
章越看着这一幕,心知到了关键时候,就是要有一股对胜利的偏执,要敢于豁得出去。
必须要有一手似刘邓大军挺进大别山这般,不计局部损失的胜负手。这远比一切宣传造势更有效果。
咱不吭声,也不虚张声势,一切以行动说话。
人心固然有相背的一面,但人性更有只帮赢家的一面。
想到这里,章越望着远处,荆公,持正兄,质夫你们青史的功绩,由我来替你们书之。
在天有灵,万万保佑!
……
宋军环庆路前锋渡河后,急不可待地直扑兴州城下。
待宋军前锋骑兵看见兴州高大的轮廓后,从上到下爆发出欢呼声。
中兴府,宋初名为怀远县,咸平四年,党项首领李继迁攻取之。天禧四年,李继迁的儿子李德明开始建造宫殿,定为都城,号兴州,迄今近七十年。
宋军骑兵骑在马上,从城旁高地望入,一座座高耸的佛塔,还有涂抹成白色的高大房舍密密麻麻地围绕着城北方的党项皇城。
党项以白为贵,贵戚的屋舍都是涂成白色。
正好一路数千名党项骑兵从城外征发了粮草后,正要入城,宋军前锋骑兵虽只有数百骑,又是强弩之末,但不待后军的抵达,即面对十倍的敌军投入了进攻。
这路党项骑兵的将领吃了一惊,以往不是只会结硬寨,打呆战的宋军兵马,竟这般骁勇了。
宋军全军突击,盛气凌人,党项数千骑兵竟然冲突不过,直到中兴府守将派出上万兵马接应。宋军这路骑兵依旧死战不退,直至全军没在阵中。
这一战党项上下震惊不已,虽说歼灭宋军前锋数百骑兵,但己方伤亡上千,更可怕是宋军这股锐势,令党项上下胆寒。
随后王赡率环庆路兵马主力渡过黄河抵达兴州城下,党项兵马匆忙后退,退入城中。
城外附近都是躲避不及的百姓。作为宋军领军大将的王赡,这次他没有依着之前打凉州的故计,将百姓放入兴州消耗敌粮草。
他相反阻截百姓们入城。
王赡在熙河路时心狠手辣,党项小儿闻其名不敢啼哭,如今不改作派。
王赡过河后便拉网式地扫荡村落时,敢反抗者一律屠之。对于降伏村落,王赡再拣起精壮为军,然后将粮草牛羊收刮干净,由妇孺收拾运输,再进攻兴州城周围的城垒。
而兴州城四面沟渠纵横,有唐徕,汉源等从黄河引来的古渠,还有李元昊所挖的吴王渠,有塞上江南之称。城门外又修了左右翼城。这些都给攻城的宋军添了许多不便。
王赡先命收编来的党项精壮先行攻城,命党项降军监押。
当这些髡发,耳垂重环,披着羊裘党项精壮被降军推搡着驱赶着攻城时,或也知道沦为填城的命运,人人眼中都露着阴鹜不甘之色,王赡见此暗暗下了杀心。
李元昊在明道二年于全国下秃发令,党项国内所有百姓都要髡发,不服从者皆杀之。
而今宋军之中也有不少党项军卒,大多人经多年汉化,已与汉人无异。反是这些髡发党项人无论是不是出自嵬名的,脸上眼神中都有股悍勇阴狠之色。
这些党项精壮攻城不下后,王赡当场就命降军杀之。
等这些党项精壮杀了殆尽,王赡再命降军攻城,这回换宋军中党项兵卒较多的兵马监押。
手上沾了血的降军不可能再反复,只好奋力攻城。
即便如此,对于攻营垒不利或敷衍的降军,王赡也是下令全队抽出五分之一斩之。
眼见宋军攻城外营垒甚急,城中守军也知道孤城不可守的道理。
城中不断派党项士卒缒城而下,渡过壕沟投入与城下宋军战斗,双方交战得非常激烈。
数日后,彭孙亦率军攻破了顺州。
泾原路大军抵至兴州城下与环庆路大军会合后,见王赡居然以孤师攻城,不仅破了兴州城下数座堡垒,还得了不少粮草牛羊,不由称奇。
彭孙攻取顺州后,钱粮可源源不断通过灵州运至中兴府城下,但食敌一钟,还是当吾二十钟。
等彭孙问其经过后,泾原路廉访使刘安世闻之不由色变。
王赡丝毫不以为然道:“党项根基在此,若不以雷霆手段犁之,日后反复死伤之人更多。”
“切不可有一时妇人之仁。”
刘安世仍大为不满。
而彭孙却满脸赞许道:“清扫屋子,揽取新客,怎有不这么办的道理。”
“兴州城墙高厚,损耗自家兵马实不智。且将顺州的降军押来,也效这般攻城。”
彭孙言语定下,又问:“城中兵马几何?粮草几何?”
王赡道:“抓了俘虏问得有五六万兵,剖得几个降卒的腹来看,皆乃粗劣之粮,料得城中粮草不充裕。”
刘安世听说王赡剖降兵肚子,不由大骇道:“本朝此番出兵乃吊民伐罪,是为堂堂的王师,仁义之师,以后不可滥造杀戮,这等事不可再为之。”
彭孙王赡肚子里各骂一句书生之见。
二人坐下后便商议合兵之事,章越定策是合兵之后,彭孙为主,王赡和刘安世分列二三,但方才共同暗骂刘安世的彭孙王赡二人,在谁听谁上都是彼此不服,还存着彼此争抢功劳的心思。
当下众人一合计,环庆泾原两路兵马各分东西驻扎。
泾原路环庆路兵马划分地盘,一路攻城西,一路攻城东。
彭孙指挥大军沿着兴州西面立寨,延着贺兰山势扎下营来,先作守势,而王赡却等不及,一面立寨,一面攻城。
党项兵马依城而战。
虽说党项已是四面楚歌的局面,但得知中兴府被围后,依旧有勤王之师陆续赶往中兴府勤王。
但兵马不过数百上千,在宋军阻截之下大多死于城野,只有少许人能穿过宋军重围入城。
王赡最明白如何动摇城内守军军心,有时候故意放这些勤王之师‘突破’宋军重围抵至城下。
然后让城中守军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忠勇之师徒劳拼杀,最后在城下被宋军骑兵赶上驱杀,全歼于旷野中。
守军们面对于此悲愤怒吼,以刀斧击盾,无可奈何。
一旦党项守军抓到宋军俘虏也不客气,公然绑在城头,然后让士卒一箭一箭的射死。
王赡的环庆路渐渐清理了城寨,率步军尝试向中兴府城下冲突,不过没有彭孙泾原路兵马支持下,屡屡被守军以箭石击退。王赡见久攻不下,怒马当先手持长槊在城下搦战,守军坚守不出。
王赡吃了几次亏只好退兵,转而在兴州城东营建砲阵,并学彭孙般继续填埋壕沟,并修筑长栅开始围城。
以城围城,是宋军这些年执行‘浅攻进筑’一贯的战法,并在攻取灵州凉州之役中屡试不爽。
彭孙从南至北修建营垒,彭孙先清理了党项人在黄河预伏的铁链铁锥,在离中兴府最近的顺化渡建立两条甬道,并修整道路以保障从灵州水运而至兴州城下的粮道,甚至还修建了干船坞用以修补船只。
随后泾原路才缓缓清理党项城垒。
城头但见宋军兵马辎重源源不断地赶到兴州城下,仿佛是大河奔流至海。
这也令本判断宋军会抢在辽国援军之前打下中兴府,而急于攻城的党项君臣大失所望。
……
河东丰州。
毗邻于河东,党项,辽国三方边界。
吕惠卿率大军坐镇在此。
天气骤寒,大雪接连不断地下了数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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