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南门柳(2/2)
棍棒破风声,拳脚噼啪声,伴着阵阵呐喊,在照壁后响起。
正要绕过照壁,忽地照壁后头转出一个人来。
这人二十七八的样子,理着板寸发型,双目炯炯有神,最惹眼的是,这人竟然还蓄有修剪得颇为得体的胡须。
此刻,他见了戴礼帽着风衣的谢宇钲,似乎吃了一吓,脚步倏然一顿,脸上错愕一下,迅即恢复自如,唇上胡子抖动:“这位先生,请问你找谁?”
标准的国语,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浓浓的民国味!
“柳师父在吗?”谢宇钲后退一步,拉开距离,见这人虽也一样穿着短白褂儿和黑色灯笼裤,但跟方才那些小伙们相比,他的神情沉静得多,眉目间还带着浓郁的书卷味。
单论气质,这人跟罗霄山里的陈清华差不多,只是整个人更精干一些,那略显憔悴的眉头眼角,也一样深深敛着忧国忧民的执著。
“我是南京国术界的,我找柳师父!”谢宇钲将“南京”和“国术”四字读的较慢较重。
说完他微微一笑,心道:我师父朱得水传下的“颠扑门”,实战与理论并重,练功和修身兼理,功法拳技药术,样样都没落下。
既有养生之功,更有制敌之效,不但集传统武术之大成,更有自创奇术恶招生死手,远非一般泛泛可比。
作为他老人家的嫡传弟子,近来又厮混南京,本人自认个“南京国术界”人士,也不算充大。
“喔,原来是国术界的朋友呀,”这浑身散发着书卷味的青年上下打量了谢宇钲一番,脸上浮上笑意,“请稍等一下,我去通报一声。”
“好啊。那麻烦你了!”谢宇钲跟着转过照壁,只见这是一个颇大的院落。左边墙下摆着一排木架子,上面插着刀枪剑戟之类的武器;右边墙下地面上,摆着一长溜的石锁、石锤、石马。
院坪上横成列、竖成行地排着近百名练功的年轻人,有高有矮,有男有女,有壮有幼。
中间的队列似乎在练拳脚套路,左边的队列在进行器械对练,右边的队列正赤手空拳徒手相搏……练习的形式各式各样,不一而足。
谢宇钲受朱得水训导,时间不长,体悟却已不少。他如今对武术的理解,已远非当初可比。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些器械对练和徒手相搏的人身上。
对搏对练的本意,原是模仿实战。只是,眼前这些人打得热闹,嘴里还哼哈有声,外行人看来,倒也精彩得很。可实际上他们你来我往、一招一式,都一板一眼、有条不紊,还是套路明显。
不一会儿,谢宇钲心里便萌生去意——时间紧急,可不能在无谓的事情上耽搁太久。
刚想转身离去,却见一人舞着一枚绳镖,连翻带滚,从内门出来。
那绳镖显是精钢打就,尾部系的又是一根绳,舞者连翻带滚地旋转,一人一镖,直接成了一个团锦簇的风车儿,泼剌剌从门内滚出。
这风车儿旋转个不停,转眼间滚下台阶,来到院坪上,倏地一收,一声低叱,一道矫健的年轻身影弹跳而起,长身一送,手中绳如丝如线,飘飞射出,夺的一声,稳稳钉在两丈许外的一个齐人高的木靶上。
这会儿秋阳初升,淡漠的阳光斜斜下照,就见那漆红的靶心之上,一枚精钢镖儿闪闪发光。
镖后系的那一根绳儿在空中绷成一条直线,握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上。
这少年面目秀气,古铜色皮肤,虽是深秋,也只着单薄的白褂背心,此刻激烈运动过后,头脸脖颈、肩膊手臂,都微微见汗。
少年一抖手,绳镖噗的一声,脱靶倒飞回来,少年又是一声低喝,迎面对冲上去,双手长伸齐出,左右飞快交错十数匝,转眼间便将绳儿收成一圈,提拢在手上。
这时,就听身后响起一声喝采:“好!”
少年听得是个陌生声音,转过身来,就见一个礼帽风衣的青年男子,立在照壁前旗杆下,正自击掌赞叹,看样子又是个刚从海外回来的假洋鬼子。
这巢县地界,处于淮江交界,古来就是北上南下的孔道,民间尚武之风,极为兴盛。这时虽已进入民国,但多有读过几天洋书,便眼高于顶的富家青年,颇令乡人侧目。更有东渡日本求学,习得东洋一点武艺几招剑术,便即回乡显摆轻视国术者,就更难见容于乡间了。
柳氏武馆立馆十余年,诸如此类的假洋鬼子,不经通报,直闯进门来踢馆挑战的事儿,也已发生多起。此时,这少年很显然把谢宇钲当作后者了。
既是前来挑战的,那也就没什么好客气的了。
于是,少年眉头一皱:“你也晓得好?”
忽地,他身腰一沉,双手先拉后旋,接着猛地一甩:“——看镖!”
钢镖倏地飘飞而起,像一条纹路斑斓的细长蛇,向谢宇钲激射过来。
谢宇钲没料到这少年说动手就动手,阳光下钢镖闪闪发光,径向面门飞来。
在谢宇钲来的那个时代,多有“大师”招摇撞骗,被人揭穿后成了过街老鼠,传统武术也因此蒙羞,迅速沦为大众茶余饭后的笑柄。
曾经有一段时间,谢宇钲也特别反感传统武术,以为那都是些忽悠骗局。
直到后来,他读到了明末著名军事家戚继光写的《纪效新书》和与他齐名的军事家武术大家俞大猷的《剑经》,他才豁然开朗,才终于明白,传统武术已经式微,但它一直都在尘封的角落里,等待有心人去发掘。
古往今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颠扑门不设套路,招出阴阳,奇正互补,虚实生化,强弱转换,主旨暗合兵法,更多有奇招恶术。谢宇钲这段时间以来,主要练的就是:胆、力、快、狠、准!
经过这段时间的练习体悟,他对交手之间的反应和时机把握,也更臻成熟。前些天在南京城外酒店那次生死搏杀,时间虽短,体验却深,让他对颠扑门“虚实生化”四字理解得更为深刻了。
对于器械外物的利用,也多了一层感悟:人有情,物有性,但凡欲要成事,必须先顺应物性人情,然后再因势利导,讲究的就是个润物细无声,讲究的就是个水到渠成。
有枪用枪,有刀用刀。枪当用长锋,却不应斥其棍形。刀须展利刃,必要时亦可作板挡。平常所见之物,居家住店则桌椅板凳,出门在市则摊板撑棒。随物就手,见机应变。但凡能为我所用,便是护体御敌之器。
又如两强相遇,生死相搏,敌出先手之际,我一味退却,被动挨打,终有失手之时。积极的应对应该是以攻对攻,也就是说,迅速判断出对手的攻击目标,在避开攻击的同时,以最简洁直接的方式,积极展开反攻。
这种理念,也有不少国内知名拳种奉为圭臬,但实际执行得法、行之有效的,可谓少之又少。谢宇钲以前接触的拳种不多,但他喜欢的“八极拳”,恰恰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这一点。
朱得水完善下的“颠扑门”奇技秘术,更是以此为终极追求。
绳镖初始速度或许极快,此后受累于绳索本身,随着距离投送越远,速度必然越慢,也就越无力。
此刻,阳光下瞧得真切,急切间他滑步斜移半步,让开正面。同时双手疾出,使出颠扑门空手入白刃奇技“拨弦牵机”,左手颠拨而出,掌沿触上绳,轻轻一抹,迅即攥紧。
那少年意在吓阻,眼见钢镖飞近目标,本想收手。
谁知镖头转眼便为对方所制。
钢镖横向受力,飞行轨道倏变,像毒蛇般拐弯回绕,眼见就要缠上谢宇钲手腕,这时他右手早已圈扑而至,手指贴上钢镖,凭触感知钢镖居然锋利异常,心下不由微惊:
这平常练习耍弄之物,竟然也开了刃?看来这柳氏武馆,耍得虽是架子,却也有心追求实战。单就这一点心气而论,就比一般开馆授徒一味敛金的武师要强上许多。
眼角余光见那顽劣少年此时满脸惊愕,他不由也玩心大起,捏紧钢镖尾儿,倏地一旋腕,利刃割上绳,同时左手配合一崩,悄无声息间,钢镖儿就与绳分离,左手顺势再霍地甩出:“——还你!”
绳头就遽然向那少年面门回射过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