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2/2)

旁人递给圣上的东西皇帝未必会直接放心食用,但是郑玉磬奉上的水饮,圣上从来都是毫不疑心。

她恋恋不舍地瞧着圣上大约是今生最后一次走入道观,蹉跎半生,心头纵有千言万语,对上他的时候也讲不出半句。

他们今生的缘分不可谓不深,但是却错了地方,并且无法逆转。

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饮下他所爱的女子送上的毒酒,便是疯癫如溧阳长公主,心中也生出些不舍,但是她却站在那个正好能望见金屋藏娇小院的二层亭台,一个人瞧了很久。

从宫人将圣上与郑贵妃的晚膳端进去,到圣上与郑贵妃在屏风内身影交叠在一处,她冷眼看着,默默在暗处饮酒,身旁只有晚间的冷风。

“只要圣人活着一日,我便要瞧你同他恩爱一日,夫妻缱绻,”溧阳长公主瞧了瞧自己染了丹蔻的手,几个时辰前,是她亲手将毒下在了杯盏里,“只有他死了,我才能肆无忌惮地去爱他,永生永世地和他在一起。”

圣上的皇子众多,想与自己结交的也不在少数,但是她却独独看中了萧明稷。

圣上说此子不类朕,但是依她看来,萧明稷却最是肖似当年的圣上。

也只有萧明稷,才能理解自己的疯狂,并且愿意同自己做这笔交易,成全彼此。

“山陵崩之后,贵妃郑氏追随先帝于地下,世间便不会再有郑贵妃了,”她瞧了瞧郑玉磬:“我相信皇嫂应该是不会与我来争抢这个位置。”

圣上那么喜欢郑贵妃,而这些年因为郑贵妃所做的荒唐事也不少,大臣们不会愿意得罪新君,也乐于见这位宠妃消失。

毕竟郑贵妃的来历不明,甚至有人谣传她是别人的妻子,被圣上悄悄换了身份送入宫闱。

郑玉磬的手微微颤抖,她从未想过溧阳长公主会借自己的手毒害圣上,她望着眼前这个疯癫的女人,难以置信。

“贵妃不用这样瞧着我,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觉得我恶心,我萧兰茵也不用你瞧得起,”溧阳长公主嗤笑道:“贵妃放心,圣上留下的御林军还足够护住道观,废太子也不会蠢到不去攻打皇城,而是将兵力集中在玉虚观。”

“贵妃今夜服侍圣上大约也乏了,今夜倒是贫道叨扰了皇嫂安静,还请娘娘早些带着你的儿子回去休息吧。”

溧阳长公主轻蔑地一指,告诉了郑玉磬方向。

郑玉磬本来一边应对已经疯癫了的溧阳长公主,另一边也在担心元柏睡觉没有那么沉,会被两人吵醒,他本来就够可怜了,从前的父子变成了陌路,而和颜悦色的姑母也心怀不轨。

不过当她亲手去撩开床帐的时候却松了一口气,元柏大概是被人用了药,睡得十分香甜。

“娘娘今夜大可以好眠,”溧阳长公主望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淡淡笑道:“您是贵人,价值连城,将来的用处还大着呢,天命如此,就是现下这一点动静,我哪里舍得叫皇嫂现在去死?”

“殿下总不会告诉我,废太子……厉王如今还想我的帐,”郑玉磬怀着身孕不敢太用力,但还是亲自将已经有些份量的元柏抱了起来,转身去瞧溧阳:“我是圣人的贵妃,又已经怀了两次身孕,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非得来想我?”

废太子当年其实也不算是很喜欢她,只不过男人瞧见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很少有能挪开步子的,圣上既然是为了几个儿子开选秀,他是太子,自然有权力挑选其中最美丽的女子。

不过后来经过了许多事,就是废太子想要讨要自己,大概也是想要杀了他。

“皇嫂说错了,不是厉王,”溧阳长公主顾影自怜,仍然有兴致应付她的疑问,笑吟吟地答道,略有深意:“是新君。”

……

长安的夜里从来都是分外安静的,每次到了宵禁的时辰,禁军巡逻,会将各个坊间的大门合上,普通民众自此时起不能出坊。

不过妇女们在自家庭院里也会借着月光捣练,寒夜漫漫,为自己增加一点乐趣。

可是今夜火光冲|透长安,奔马嘶鸣的声音不绝于耳,直逼皇城。

原本夜间几乎一直明亮着的紫宸殿,今夜黯淡了下去,而后宫的女子们也难得不期盼贵妃不在宫里的日子,圣上会不会耐不住寂寞,夜间传召。

嫔妃们熄了烛火,不管平时如何,如今都战战兢兢地挨在一处,每次叛乱,最容易遭殃的除了百姓,就是掌权者的姬妾,叛军抢掠珠宝事小,贞洁与性命才是最要紧的。

那些人做的本来就是将脑袋别在腰上的买卖,好不容易见了皇帝的女人,血的滋味更容易叫人兴奋,哪有不欺辱几个活够本的道理?

圣上赢了,也断然不会喜欢身子已经脏污了的女子,而如果是叛军胜利,大家都没有继续安稳活下去的可能。

钟妍的承欢殿也早早熄了烛火,几个侧殿里的嫔妃与她躲在一处,牙齿打颤。

“婕妤,您说这些人会不会冲进来?”一个胆小些的嫔妃几乎哭出声来:“我听说……”

“你在胡说些什么?”钟妍皱了眉:“你哭他们就不进来了?”

她对于侍奉别人这件事已经没那么抵触,而她自己也多少有些功夫,便是真有不长眼的进来,若是能活下去,被侮辱也就算了,实在活不下去,也能杀几个人。

眼泪对于现在的宫妃而言,是最无用的事情,反而是惹起豺狼兴致的软弱特征。

“要是贵妃还在就好了,她在民间出名得很,咱们倒也不必如此担心。”

另一位嫔妃说起来便有些叹息,她知道钟婕妤从前得宠,后来便是因为贵妃不喜欢而失宠,多感慨几句想来钟妍也不会说她:“说到底贵妃一向是宫里最得宠的,也该是她最能为圣上分忧才对,可是人家的命倒好,在宫里的时候享受荣华富贵,如今生变,竟然也落得个安稳。”

圣上有了贵妃,哪里还会顾及到她们,六宫生怨,巴不得贵妃早些出宫,然而好不容易贵妃同秦王出去散心,她们又盼着贵妃回来。

“不说话也没有人将你当成哑巴,”钟妍冷冷道:“贵妃是什么人,就算是现在在宫里,你以为圣人便不会格外护着她了,她位份最高,又能在圣上立储之事上说得上话,厉王若是有些脑子,也不会动她。”

她这话说起来或许有些含酸拈醋的意思,但是承欢殿里她位份最高,倒也没有人敢反驳。

钟妍想了想,或许有些人天生便是好命,圣上不会叫郑玉磬轻易去死,而洛阳城里的那个人,更不会允许她们执行任务、主要是在面对锦乐宫的时候,有一丝偏差。

贵妃无论如何这个时候都会在玉虚观里的,殿下若是知道她们在贵妃的事情上稍微有一点做的不好,等待她们的惩罚只会比如今更残酷十倍。

就算是她们行动不力,圣上如今恐怕也不会弃贵妃于不顾,总会想尽办法护着锦乐宫。

……

厉王勾结人马起兵造反,圣上亲临督战。

厉王年轻,在这些事情上虽然做了两回,但到底不如圣上身经百战,运筹帷幄,因此叛军最开始的时候虽然势如破竹,但是宫城的守军又渐渐败退,显出明显的颓败。

圣上站在皇宫城墙之后,亲取了弓来,朗声呵斥废太子不顾天家父子亲情,罔顾人伦,其声若洪钟,中气充沛,千军万马之中,亦叫叛军中的废太子汗颜。

然而千钧一发,皇帝正欲亲手持箭大义灭亲,却蓦然吐出一口鲜血,昏厥在地,左右急救搀扶,也不能叫天子苏醒。

厉王本来已经心灰意懒,瞧见火把之中圣上忽然倒地,圣上一方军心涣散,心中顿时一喜,连忙指挥左右继续攻门,直逼紫宸殿。

宫中乱了一夜,皇宫之外处处紧闭家门,天底下最繁华的长安显现出难得的萧条。

皇帝昏迷不醒,而厉王包围皇宫,久攻不下难免焦躁,对官民进行肆意屠杀。

就连在宫内暂住的楚王萧明辉与其母亲王惠妃,都遭了厉王的毒手。

厉王始终不能控制住天子,但是皇宫也有几度失陷,王惠妃与萧明辉觊觎东宫不是一日两日,派去捉拿贵妃与秦王的人迟迟不见得手,叫他也有些焦躁,因此索性杀了此时无一兵一卒的萧明辉,让堂堂亲王曝尸长街。

而八皇子和九皇子虽然被母亲藏匿起来,但最后还是被叛军捉出来,囚在地牢里,用以威胁皇帝。

但是圣上不改以往的心狠,便是如此,也没有松口的意思。

帝都之大,这样震惊天下的消息根本隐瞒不了太久,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外地,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家家户户不敢外出,只能闭门祈祷这一场灾祸能够尽早过去。

他们不在乎皇位上坐着的到底是谁,但总是希望有一个人能终结这样充满恐惧的日子。

咸宁二十二年秋,帝第三子,周王萧明稷得知长安异变,皇长子谋反弑君,惊怒交加,亲提人马,自洛阳取近道,以“清君侧、平叛乱”之由兵临长安城下,朝野皆惊。

今上诸子之中,也唯有第三子萧明稷是真正在沙场与敌国历练过的,他率的都是精锐部下,马也是突厥精心培育的良马,如疾电一般出现在了长安郊外。

精心准备的铁骑总是要比厉王的那些乌合之众强上百倍,几乎不到一日的时间,长安城便再度有沦陷的可能。

宫中的叛乱尚未平息,周王便已剑指长安,厉王身边的亲信见大势已去,几个人夜间合谋,斩下了厉王的头颅,开城献降。

与此同时而来的,是宫内紫宸殿送来的禅位诏书。

诏书中言及,圣上遭逢兵乱,连失数子,心中伤痛难当,皇三子萧明稷人品贵重,堪当大任,特禅位于周王,托付江山于斯。

不管这诏书有几分真心,照旧例,得位的新君都要再三推辞。

萧明稷辞了几次诏书,住在原本的皇子府主政,却“奉圣命”将原皇长子与其几个嫡子庶子的头颅悬挂在长安城门之上,安抚百姓民众,恢复原本的秩序。

朝臣们虽然还未从废太子的再次叛乱中缓过来,但是铁骑压城,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也知当识时务,因此在禅位诏书第四次赐下来的时候,群臣百官联名跪谏周王再三,萧明稷才勉强答应,遵圣上为太上皇,预备搬入宫中,筹备改元祭天等事。

新君御极,自当大赦天下,在这样欢庆的日子里,百姓额手相庆,并没有人注意到,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经过长安闹市,驶向皇宫。

而车中所载的,正是太上皇昔日的宠妃,郑玉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