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辟天 十五、神魔俱灭(2/2)

“苏摩,你能看到么?”她低声问身后的海皇,“难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苏摩声音依旧低而轻,“那人的魂魄,应该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里,看着虚空的某一处,眼神复杂地变幻。旁观者能清晰的看到种种爱憎在女神石像的眼里潮水一样翻涌,惊心动魄。

片刻的寂静长得仿如千年。

最终,白薇皇后眼里得憎恨和杀意都退去了,只是叹了一口气,眼神温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咤凌厉:“阿琅……原来,你老了后是这个样子。”

虚空里的声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弃这个躯体的时候已经耄耋——而你还是如此美丽,一如初见之时。”

“不,当年你在苍梧之渊杀我时,我也已经三十许,”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涩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璎怔怔地看着女神石雕和虚空的一问一答,恍如梦寐。

星尊帝的声音长长叹息:“阿薇,对于当年的事情,其实我——”

然而她却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宁可相信是破坏神的魔性侵蚀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种种恶行。这样的话,她或许可以在千年之后释怀,选择原谅。

“不,你听我说。”星尊帝低声回答,带着急切,“为了这句话,我已经等了七千年。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即将去往彼岸转生……请你务必听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来,有些无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声音顿了顿,语气忽转慎重,一字一句开口:“你知道么?七千年前出征海国,是我自己的决定,和破坏神无关——那时候,它尚未侵蚀我的心,我还没有被任何东西操纵。”

“什么?”白薇皇后眼里露出惊诧的神色,隐隐愤怒,“为什么!”

“很多原因……可惜你当时没有耐心听我辩解。”虚空里的帝王叹息,“七千年后,你终于可以给我一些时间。”

白薇皇后低下了头,半晌才冷冷:“什么原因?”

“首先是因为朝廷内的分裂。天下一统后,六部骄奢跋扈、拥兵自重,相互之间明争暗斗,随时随地会挑起新的内战。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权,以稳天下,却难以有机会——一直到海国派来使者为你贺礼……”

听到这里,白薇皇后忽然打断了对方的叙述,以难以克制的愤怒一口气反问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后栽赃嫁祸给海国?——因为一旦挑起了战争,你就有机会出动六部军队,然后趁机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发抖,语音越来越急促——是的,是的,为什么他非要提起!

轮回茫茫,命数无定。千载相逢只得一刻,转瞬便要各奔东西,从此黄泉碧落,茫茫万古,可能再难相逢——他为何还要在这种时候浪费时间,执着地将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复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个声音却简短而有力地否认了指控——

“七千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的就是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还会有谁?纯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杀我的!”

“你相信纯煌,却不相信我!”星尊帝的声音里出现了愤怒的波动,“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认为我是那种为了权势、不惜拿自己妻儿性命当棋子的人!——你怎么可以这样认为?!”

白薇皇后一惊,似是被对方震慑:“不是……不是你?”

“当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还会有谁?”她喃喃。

星尊帝低声冷笑:“谁?你记得那个海国的公主么?那个送来当人质的公主……那一日,她给你敬过酒,祝你和孩子永远尊贵安康——你不记得了么?”

“雅燃!”白薇皇后失声惊呼,回忆起了几千年前的往事。

——那个美丽绝伦的小公主,据说是海国内乱后的失败者。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时,海国一度动乱。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却曾试图和兄长争夺王位,结果败落。她的恋人被处死、自己也被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然而,皇长子冰炎虽然赢了夺嫡之战,但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他在内乱中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最无意于权势的二皇子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灭族战争旋即爆发,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战争里。

七千年后,白薇皇后慢慢开始回忆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脸色渐渐改变。

——那个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静从容,眼神里却蕴含着熊熊燃烧的不甘和愤怒。她留着长长的指甲……那种美丽之极的浅紫色,象极了深海里最毒的紫胆花。

“是她?”七千年后,她终于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叹息:“对,是她——是她在你的酒里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议地喃喃:“可她,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复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里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说不出话,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说,是海国末代公主雅燃为了报复将她驱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坏海国和空桑之间的关系,试图挑起战争?——你的意思是:当初首先挑衅的、并不是你?”

“当然。”虚空里的魂魄回答,“我怎会是那种把所爱之人拿来博弈的人!”

转瞬他的语气就转为严厉,隐隐带着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贱民,不老老实实的呆在海里,居然敢派人到陆地上来毒杀空桑的皇后和太子!——我毕生未曾受到如此挑衅,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国踏平,这口气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说了!”白薇皇后忽然厉叱,眼里露出雪亮的光,“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于没有机会罢了。这件事,只不过让你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声笑起来——

“是的,阿薇,你永远都是如此了解我。”

白薇皇后微微冷笑:“所以,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谅。”星尊帝的声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气疯了。同时,你也把我气疯了——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却相信那个纯煌?!在你看来,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却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这般喜欢,我就把他的头砍下来送给你!”

“阿薇,我告诉你:灭海国,我有千百个理由——但杀海皇的理由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许任何人分享你——一丝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里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颤抖,定定看着虚空说不出话来。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后,当她深爱的丈夫亲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时,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汹涌而来,几乎将她湮没。

她所爱的,居然是这样的人。

“阿琅,你听着: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紧了牙,一字一句,“我还是会一样叛离你!”

虚空里的声音放声大笑起来——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会!阿薇,这正是我如此爱你的原因——”

“你是如此卓尔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万载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无论在怎样的男人身边,你永远都不会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么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却无法容忍你和我争辉!”

“天无二日——我是至高无上、万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对我说‘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决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贱的鲛人,号召我的军队来反叛我!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把我置于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连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还怎么治理这个天下!

“——你简直把我气疯了!你知道么?”

白薇皇后看着虚空里的人,眼里忽然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意——是的,阿琅……当初,令我决意离开的,正是你这种越来越暴虐、越来越自以为是的态度。开创天下用了十几年,我们始终心意相通、相互倚赖。但毗陵王朝建立不过数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你我之间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渐渐演变成了征服与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宫里,让我敛藏所有光芒,只为你一人所有。你不愿我再和你并肩作战,不愿我再对你提出任何异议,甚至不愿再和我敞开心灵进行交流。而只想做一个至高无上、不容任何人平视的绝对的主宰者!

——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变得如此的独断专行、偏听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疯了。”白薇皇后看着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语。

虚空里的帝王苦笑起来:“是的,我一定是疯了……我宁可让你死在我手里,从始到终的完全拥有你,也不会让你的身体和心灵离开我一丝一毫!

“阿薇,我至爱你,所以绝对不能原谅你的叛离——所以在你决然砍断手指,将后土神戒退还给我时,我亲手砍下了你的头颅!覆水难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与我决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远无法离开!

“可是,苍梧之渊那一战后,你不知道那之后的所有岁月我是怎么渡过的……”

“我当时很自信,觉得自己很强,强到足以克服一切遇到的难题——包括你的离开。

“是的,为什么不能呢?我已经活了几千年,还会再活几千年,我有足够的时间、足够强大的力量和心灵,绝不会被任何东西羁绊。

“在你离开后,我做过各种尝试——憎恨你,取代你,甚至试图抹煞你存在过的痕迹。我从整个云荒上选来了无数的美女,可是没有个人能令我感到愉悦;我用幻术对自己进行封印,试图抹去那一段记忆,可是最强的术法也无法令我忘记哪怕一个片断的回忆……

“真是可笑啊……翼族的生命长达万年,而和你在一起的二十多年短暂如一瞬——可是,为什么那样短暂的一瞬、却比如此漫长的一生更难以忘记呢?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庙里是长久的沉默。

白璎愕然地望着与虚空对话的神像,渐渐听得出神。背后有低低急促的呼吸,苏摩在黑暗里沉默,似乎同样也是克制着自己起伏的心绪。

“所以你离开了云荒?”许久,白薇皇后终于开口,问。

“是的。”星尊帝苦笑,“我试图造起伽蓝白塔,返回我的故国,然而却始终不能成功——我终于明白:原来云浮已经将我拒之门外,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精神家园。”

“阿薇,你知道被所有人抛弃的感觉么?那时候,我真是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生在这个世上……

“我对这个大陆已经毫无留恋。我一个人独居白塔顶上,‘活’到了接近九十岁——那时候,连我们的孩子都已经两鬓苍白,渐渐心生怨言。我明白:我的存在、无论是对于云荒,还是对于需要继承王位的我们的子嗣来说,都是一个障碍。于是,我决定离开云荒,去往一个谁也不知道我的地方,就这样一个人四处流浪,过完这看不到头的一生。

“但在离开云荒的同时,我做了一件事——

“我把自身具有的力量一分为二:把自身修炼而来的一半力量,以血缘的方式传承给了我们的子嗣;但另一半源自破坏神的力量,却被我封印入体内,随之带离了云荒!”

说到这里,神庙里的所有人齐齐动容,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原来竟然是这样!

七千年来,空桑一直传承着的帝王之血、居然并不是如上古传说那样源自破坏神?那居然是非魔性的力量!——难怪后土被封印后,失去了神之右手的制约、空桑居然还能维持繁荣那么多年,不至于急遽的失衡和崩溃。

“阿薇,你应该知道我那么做的原因。是的,虽然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内心被魔的力量侵蚀得越发厉害,但我却一直非常清楚:魔之左手的力量,只意味着毁灭和破坏——而它的力量,在失去后土的平衡之后,会越发可怕。

“在我活着的时候,我还可以勉强约束它——可是,当我死去后,又会怎样?当它再度转移到新的寄主身上后,又会怎样??阿薇,我相信换了是你,也会做出和我同样的决定。

“是,我绝不可以将它留给我们的后代,不可以将它留在这片云荒大陆上!

“在你五十年的忌日,我独居白塔顶上,用了自己所知道的最强的术法、把魔封印在自己体内——然后,我带着这个灾祸离开了云荒大陆,从此在七海上流浪。

“整个云荒都是我的,但是我却不敢回去!

“我怕自己会把灾难带给自己的子嗣,毁了一手开创的帝国,于是,就这样生生在外流浪了七千年……七千年啊。那段时间真是长的可怕,既便对于云浮翼族也是如此。

“那一段时间里我去过无数地方。先是沿着你十五岁时出海的航线,一处一处寻访你昔年留下的足迹:红莲海、棋盘海、苍茫海、星宿海……到最后,无处可寻的我甚至去过了天下所有的地方,没有目标,四处流浪。

“就这样一直过了几千年——不能活,也不能死。

“阿薇,你知道那种感觉么?知道在空茫天地之中、一个人孑然面对洪荒的虚无和绝望么?如若你恨我,就应该亲眼看看那一段时间我承受的一切——你必然欣慰。”

白薇皇后没有回答,然而眼里的神色逐渐柔和悲悯。

“翼族的寿命虽然长达万年,但终究也有尽头。七千年后,我逐渐老去,意志力也开始衰竭。相反的,魔一日一日的在我心里强大,它蠢蠢欲动,时时刻刻在我耳边低语,诱惑我去做出种种可怕的事情。

“我极力克制,不让自己被那些毁灭杀戮的念头煽动——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甚至会以自残身体的方式、来满足内心那个魔鬼嗜血的念头。

“可是,克制住了毁灭的欲望,却无法摆脱对故土的思念。

“于是时隔七千年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和西海上的冰族结伴,偷偷的返回了云荒。我想再看一眼自己亲手缔造的国家,再看一眼自己绵延百代的子孙骨血——或许,在我的寿数到头之前,我还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结果,我却看到了什么?

“梦华王朝末期,整个云荒散发着腐烂的气息,就像一枚由内而外烂出来的果子!

“从西海踏上云荒的时候,我这个外乡人和冰族一起被空桑军队扣留——那个校尉佩戴着我七千年前赐与战士的白蔷薇徽章,脑满肠肥的样子却令人呕吐。他从那些想返回大地的冰族流浪者那里勒索了金钱和女色,却食言不肯放他们走。在我拒绝他的勒索时时,他禀告了他的上司、一个号称是空桑王室的城主。那个不知是我几代血裔的昏庸老人,没有来得及了解情况便随口下令将我斩首示众。

“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我昔年一手打下的帝国?就是流着我的血的子嗣?

“七千年后,我回到我一手缔造的大陆,想看看自己几千年来忍受苦难的成果——可我却看到了一个浮华肮脏的国度!

“我毫不费力地杀死了那些肮脏的蝼蚁,从空寂城离开。那些冰族流浪者因为感激我的救命之恩,一路追随。我辗转于云荒大陆,四处看看走走,想知道七千年前我创造的一切到了今天变成如何——结果,我看到了什么?

“除了伽蓝白塔还依旧屹立在那里,其他一切都变了……我只看到了昏庸无能的皇帝,拥兵自重的藩王,骄奢无度的贵族,肥硕无用的军队,堆积在百姓中的怨恨!

“这个云荒完了……阿薇,那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这样。”

星尊帝的声音低沉下去,隐隐有刀兵的冷意——

“我本以为我独自承受了魔的折磨,将灾难带离云荒大陆,而将力量留给我的子孙,空桑应该会千秋万代昌盛下去——却没有料到,极度的繁荣带来的却是极度的腐烂!

“那一刻,我才真正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起了怀疑。

“也在那一刻,魔的低语动摇了我的心:‘毁灭这被诅咒的土地,清洗一切肮脏和黑暗!这个云荒已经腐烂了……你必须亲手纠正你犯下的错。’——它在心底一次次对我说。

“抗拒了七千年,这一次,我终于被它说服了。我无法忍受这样的云荒,在魔的煽动下,开始着手准备一切。

“我回到了西海上,那些浮搓海上的冰族流浪者都伏在了我的脚下,愿意追随我,恳求我带他们返回被驱逐的故土——真是可笑啊……这些怀着回归家园梦想的冰族却不知道:在远古的时候,正是我将他们从云荒上驱逐出去!

“我成为了他们的领袖,教给他们一切,令他们制造战车和巨舟,从他们中间遴选战士和大巫……仅仅用了几年,就把这一群流浪者训练成了强大的战士。

“七千年后,我以征服者的姿态重新返回了云荒——来覆灭我自己的国家。”

“呵呵……”静静叙述着,虚空里那个声音忽然发出了低沉的苦笑,“阿薇……有时候,命运是多么可笑啊。而被宿命摆布着的人们,又是多么可悲。”

“我本来只想清扫一下空桑的糜烂气息,给那些忘乎所以的后代们一个狠狠的教训——可是,宿命的预言实现了。杀心只要一动,便再也克制不住。魔在我心底苏醒了,我根本停不下手!

“我踏平了云荒,血洗了六部,马不停蹄地征战——那时候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的嘴里总是不由自主的吐出最残酷的命令,我的眼神落下之处便血流成河。每次看到无数的血和尸体堆积在一起时,我便会觉得很痛快……我简直变成了一个魔鬼。

“到了最后,我甚至下令把白之一族都全数屠杀殆尽!阿薇,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和你相同的血、汇成了巨大的血池。

“因为某种说不出原因的憎恨,我甚至将自己的最后一个嫡系血裔车裂!

“魔的欲望已经侵蚀了我的心,靠我本身的意志力已完全无法再抑制它——只有血,更多的血,才能让我心里平静。魔物已经占据了我的心和身。我失败了。”

“——这是我毕生里仅有的、也是最大的一次惨败。”

沉默再度笼罩了神庙。

白薇皇后凝望虚空,眼神转为悲悯,发出了一声叹息。

“阿薇,阿薇,那时候,我真恨为什么你不在——如果你在,你定会来阻拦这样疯狂的我。可是没有了你,这个云荒却再也没有人能站出来来阻拦!

“我在无法控制的杀戮里几乎绝望……我甚至想过要向魔低头,不再抗拒——直到我在帝都城墙下看到了她。”星尊帝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白薇皇后转过了头,看向了神庙一角里听得出神的白璎,唇角露出淡淡的笑意:“她当时令你惊讶了?”

“是。你知道么?当她跃上城头,托起皇太子头颅仰天呼喊‘天佑空桑’的时候……”星尊帝低声,“完完全全就是你当年的模样啊!——虽然明知后土的力量已经被我封印在苍梧之渊,但那一瞬还是被震动了。

“我甚至觉得是你再度复生了。七千年后,你回到了族人之中,再度带着战士们向我宣战。这一刻,我再也没有七千年前的愤怒,心里只是一片释然和感激。

“阿薇,你是上天赐与我的珍宝,是封印杀戮之剑的剑鞘。

“——这一次,我再不能负了你。”

白璎终于忍不住愕然:原来是这样!他是故意的吧?一百年前,身为“智者”的星尊帝故意在绝境中放了空桑人一条生路,让六王得以突围杀上九嶷山,打开了无色城,留了空桑人一线血脉。而一百年来,他也始终不曾真的对空桑和海国遗民赶尽杀绝,反而有意无意的置身事外——他一直手下留情。

原来,都是因为这样?

“在看到她跃上伽蓝城头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你很快就会从苍梧之渊的封印里解脱了,你会再度回到我面前,用熟悉的语气和眼神和我说话。

“所以,我一直等待着……心里怀着这样隐秘的期待。

“这一点不灭的本心,令我一直坚持了下来。虽然我的精神力已经开始逐渐衰弱,但总不能让心里的那个魔物为所欲为。”星尊帝微笑起来,“一百年来,我一直与它抗争。在至少一半的时间里,我拥有独立清醒的意志,能够遏止身体里的这个魔鬼。”

白璎恍然地看着虚空里的魂魄,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外人看来,沧流帝国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如此喜怒无常,言行举止经常前后矛盾,令人琢磨不透——原来这个躯壳里,本来就容纳着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啊!

“这一百年来,我再度成了这个云荒的主宰——成为统治者的冰族对我感激且敬畏,通过种种途径不断地搜寻这个大陆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送到我面前——包括十年一度的圣女大选。

“可是,人世种种,于我已如尘埃。

“——直到十几年前,巫彭给我送来了云家姐妹。”

“唉……很难描述我第一眼看到云烛时的感觉。阿薇,在这个黑暗的神殿里,她却由内而外的散发出淡淡的白色光芒。这种感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