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楚天骄(2/2)

“水帘涧?”路明非一愣。

“泛指那种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吧,静得只能自己跟自己说话。”路鸣泽轻声说,“这个世界上的傻猴子,并不止你一只。傻猴子就该走傻猴子的路啊,跟着前面那人的背影,管别人说什么呢。”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动,就像风吹过灌木,叶底露出藏着的繁花。

路鸣泽大力拍拍路明非的肩膀:“怎么样?休息好了么?准备上了!第47次load?”

“上就上!打游戏这件事上我输给过谁?我玩的游戏哪个不是完美结局?”路明非一跃而起,伤口破裂,鲜血横流。

他痛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不过还是象征性地豪笑三声,反正疼不了几秒钟,难得有这么个英雄主义的机会。

“不愧是我哥哥!拉风!不过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召唤我哦。”路鸣泽狗腿地帮他整理风衣和衬衫的领子,“我可垂涎你最后的1/4条生命呢!放心,绝对值得,在游戏领域奥丁可玩不过我,我是金手指啊!”

“你不是说这次卖命也没用么?”

“对‘昆古尼尔’我确实没办法,不过我可以帮你爆掉奥丁啊。”小魔鬼微笑着说,“这世上只有我和哥哥是一党,凡我们恨的都该死,—个都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你这家伙,跟我说这么多是想鼓励我么?”路明非拍拍他的脑袋,“总劝我放弃师姐,又老给我制造机会。”

“我才不在乎陈墨瞳呢,我们魔鬼不喜欢那种文艺疯丫头,我们喜欢大胸细腰长的,还得够风骚!”路鸣泽耸耸肩,“我是不想你输给奥丁,奥丁算个屁!它就是个傻逼!我哥哥怎么能输给那种货色?”

路鸣泽打了个响指,一切都在眼前淡去,只剩下绝对的黑暗,黑暗中仿佛有古老的野兽嘶吼。

游戏关卡“昆古尼尔之光”,第47次load,黑夜,暴风雨,高架路。

路明非的伤势瞬间恢复,力量灌注全身,小魔鬼打着黑伞冲他微笑,伸出大拇指比了个祝你好运的手势,转身就要隐没在风雨中。

“谢啦。”路明非说。

这是句真诚的道谢,刚才那次任务失败后路鸣泽陪他聊天让他感觉放松很多,既然你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只傻猴子,那就走傻猴子的路。

“不谢!随时准备着当你的走狗,我亲爱的哥哥!”路鸣泽潇洒地挥挥手,“记得帮我猛揍奥丁啊!”

“喂喂!既然那么仗义能不能再帮一个小忙?”路明非鬼头鬼脑地跟在路鸣泽背后。

“什么小忙?”路鸣泽脸色一变往后一缩,“小忙可以大忙免谈!我不能总是搞友情赠送啊!我的营业额可怎么办?”

“你刚才说,在游戏领域你就是金手指,”路明非直勾勾地盯着小魔鬼,“既然是金手指,给我改点重武器出来行不行?妈的光凭沙漠之鹰和短刀打那么多怪有点难。”

“哥哥我们不是靠实力取胜的硬派玩家么?金手指那种邪道功夫会有损你在游戏界的地位啊!”路鸣泽哭丧着脸。

“可是任何正常的游戏也不会让一个刚出新手村不久的家伙去打神级怪物对不对?何况还带着一个不要命猛冲的师姐,那纯粹就是个包袱啊!”路明非抓着他的胳膊不松手,“你也希望我赢过奥丁对不对?帮点小忙?给点重武器,我会好好干的!”

“哥哥你就是个癞皮狗……魔鬼都给你缠死!好吧,就这一次下不为例……你想要什么重武器?”

路明非烧烧头:“豹式坦克或者阿帕奇武装直升机可以么?”

路鸣泽捂脸:“原来只是要豹式坦克和阿帕奇直升机这种小玩意啊,我还以为你想要eva和髙达呢!”

“我噻!”路明非惊喜,“幻想中的兵器也能改出来?太棒了!不过eva和高达我不会驾驶,你变出来也没用,还是豹式坦克和阿帕奇吧!如果还能配置些队友的话就更好了,《fate》里的吉尔伽美什怎么样?他的‘神之锁’不是对神明类的对手有封印效果么?”

“滚蛋!你想得美!你怎么不问我要超人、钢铁侠和绿巨人呢?”路鸣泽无奈地伸手往雨中一抓,一件沉重的金属武器出现在他手里,“就一支德国造‘长矛’火箭筒,要就要不要拉倒!”

“那再加一箱子火箭弹!就一发我玩什么啊?”路明非抓着火箭筒的背带,继续讨价还价。

路鸣泽无奈地伸出双手,整整一箱24枚火箭弹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哥哥你可真是传说中的穷亲戚啊,上门就连吃带拿……”。

“别那么小气好么?从豹式坦克缩水到箭筒我还没有抱怨呢。”路明非满意地拍拍火箭筒,“这件武器之后能保留么?”

他原本也不信小魔鬼真会给他豹式坦克之类的重型装备,不过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他要是要求一门迫击炮,没准到手的就只是一支96式冲锋枪了,小魔鬼可是个奸商。长矛火箭筒他玩过,大杀器,对付成群的敌人超一流。

“能能能。”小魔鬼唉声叹气,“以后每次场景重置你都会扛着这支火箭筒。”

路明非还想多扯几句,世界微微额动起来,悬浮的雨滴摇摇欲坠,长发的发梢轻轻摆动,枪火缓慢地膨胀,死寂中传来悠长而沉雄的马嘶声。

战场轰然开启,诺诺旋转起来,风车般切入黑影中间……

奥丁提枪立马在远处,“昆古尼尔”上,金色光芒涨落……

“跟着我!保持射击!”诺诺扭头大吼,接着她惊呆了,“你从哪里摸出来的火箭筒啊兄台!”

“这个……说来话长!”路明非踩在一箱火箭弹上,向着四面八方射出道道火流,黑影们被爆炸的气流冲散。

打着一柄大伞,蹬着高筒雨靴,诺诺踏过几乎没到小腿肚的积水,走进寰亚集团的办公楼。

这是一座灰白色的三层小楼,多数办公室的门上都贴着法院的封条,只剩下一楼尽头那间办公室开着门,门外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寰亚集团破产清算小组办公室”。

小楼的背后是成排的车间,锈迹斑斑的铁门敞着,隐约可见里面沉默的机床,同样锈迹斑斑。沉重的雨点打在厂房的铁皮屋顶上,噼啪作响。

诺诺推开办公室的门,径直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趴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年人茫然地抬起头来,看着这个闯入的女孩。

深红色的修身长裤,深红色的短皮衣,深红色的马尾辫,高领白衬衫,还有凌厉的眼风,这女孩真是亮眼,应该只会在cbd区的高级购物中心里看到,怎么会出现在这片铁灰色的厂区里?

这是市区的边缘,市政府原本把它规划为“高精尖重工业区”,但开发得不太好,轰轰烈烈开起来的企业如今基本都停运了,连野猫都不来这边晃悠,因为垃圾桶里扒不出吃的。

寰亚集团就是这些企业中的“领头羊”,拉风的时候最拉风,倒闭的时候最干脆,十年前这片厂区建起来的时候,外地老板牛皮哄哄地号称要在本地打造亚洲第一的特种金属基地,从银行骗了无数的贷款,可厂子的效益奇差无比,等到银行觉得不对劲想来调查这家企业的时候,老板已经卷款外逃了,至今没有抓到。破产清算小组已经在厂区驻扎了一年多了,还没清算完这个烂摊子。

“您是?”中年人问。

诺诺把一张名片推到中年人面前:“黑太子集团的邵公子介绍我来的,想请问您几个问题。”

中年人拿起名片看了一眼,肃然起敬。

黑太子集团在本地人尽皆知,跟寰亚集团不同,黑太子集团是真正的纳税大户。据说连市领导要见黑太子集团的董事长都得提前几天预约。

而这位邵公子,则是黑太子集团的大少爷,喜欢投资拍影视剧,经常和女明星传绯闻,是本地最抢眼的风头人物。

邵公子的名片是一张薄薄的铂金片,上面用激光雕刻着名字和电话,却没有标任何头衔,邵公子有很多头衔,但他又不需要头衔,邵公子这三个字就够了。凭着邵公子的名片,在本地多数高档餐馆吃饭都可以挂账的,事后就算客人不来付钱,邵公子也会派秘书把钱付了。这张铂金片就是邵公子的面子,邵公子很在乎自己的面子。

这女孩年纪轻轻,怎么能结交到那种级别的公子哥儿?莫非也是邵公子的什么绯闻女友?中年人看诺诺的眼光里透着八卦之气。

邵公子经常干这种事儿,女孩要是有求于他,他又看得上眼,就轻描淡写地丢张名片过去,拿着这张名片去办事,不必邵公子亲自出面打招呼,很多麻烦都会迎刃而解。

诺诺能看懂中年人的眼神,不悦地皱皱眉,心说这姓邵的什么人品?真他妈的烦。

邵公子给她这张名片的时候可不是轻描淡写,而是死皮赖脸,说诺诺我陪你去嘛,那里好远好荒的,你一个人去我怕你出危险,我新买了一辆奔驰g55,爬山涉水很好,我自己开车带你去嘛……

诺诺冷冷地说我自己会开车,邵公子愣了几秒钟,可怜巴巴地摸出g55的车钥匙送上,诺诺从他的钱包里摸了一张名片出来,把法拉利的钥匙和钱包一起丢还给他,起身出门。

邵公子跟她在英国上同一所幼儿园。邵公子从小就爱显摆,诺诺就隔三差五揍他,揍的多了,就揍出了斯德哥尔摩情结,邵公子长大之后自称是诺诺在幼儿园的男朋友,跟他传绯闻的女明星长得都有点像诺诺。

邵公子是诺诺在本地唯一靠得住的“人脉”,当年那辆法拉利、如今这辆法拉利,她都是问邵公子借的,邵公子很想同时自献充当司机,但诺诺总是拿了车钥匙就走。

“你以前是寰亚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对吧?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诺诺打断了中年人的胡思乱想,“你们以前有个开迈巴赫的司机,姓楚,是不是?”

中年人一愣,点点头:“你说的是老楚,楚天骄吧?以前是有过这么个人,后来那辆迈巴赫出了事故,老楚也没了。”

诺诺也愣了一下,心说那个楚子航,或者说鹿芒的亲爹,居然有如此龙傲天流的名字。

“你跟他同事过么?”诺诺又问。

“何止同事,我俩的关系不错呢,以前经常一起喝点小酒啥的。”中年人说。

“跟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诺诺说。

她来这荒郊野地就是想要了解这个叫“楚天骄”的男人,这是关于楚子航的最后的线索了。当年那场交通事故怎么想都很可疑,而正是以那场交通事故为分界点,他们认知的世界和路明非认识的世界不同了。

在他们认知的世界中,那个叫楚子航的15岁男孩和他的父亲一起出了车祸死了,而在路明非认知的世界中,楚子航活了下来,后来加入卡塞尔学院,成了他们的朋友。

“老楚是个好人,以前结过婚,老婆是个好漂亮的舞蹈演员,还生了个儿子,”中年人说,“后来离婚了。他以前是给税务局领导开车的,后来想多赚点钱,就辞职出来给我们老板开车了。”

他说的老板就是那个卷款潜逃的老板,当年老板为了显示实力,花了差不多一千万买了那部迈巴赫,号称本地第一豪车。襄亚集团最风光的时候,老板整天坐着这部车,带各种关系户出入娱乐场所,开车的就是楚天骄。

“说具体点。”诺诺说,“我是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是问他的经历,他的经历我知道。”

中年人张了张嘴,却愣住了。他跟楚天骄是老同事,本该有很多可以说的,可真要说起来,他又觉得那个男人很虚幻。

楚天骄根本没什么特点,是个乏善可陈的中年人,除了喝点酒他没什么爱好,除了吹点牛他也没什么话说,除了当舞蹈演员的前妻和那个跟别人姓了的儿子他也没任何家人。

那个男人天天在他面前活蹦乱跳,可是如今想起来,才惊觉自己根本不了解那个男人。

“就是那么个人吧。”中年人只好说,“人挺好的,后来没了,挺可惜的。” 诺诺皱了皱眉,这种表述太模糊了,对她没有一点用处,连用这些信息来侧写都做不到?

“再想想,一个大活人,就没点可说的么?”诺诺说。

中年人搜肠刮肚地想了很久:“他喜欢吃卤大肠……” “还有呢?”

“吃烤鸡翅的时候总喜欢加双倍辣,辣得我都受不了……” 诺诺心说拜托!你跟楚天骄真的很熟么?你对他的印象就只有卤大肠和烤鸡翅么?你们是在夜灯下一起喝小酒的卤大肠和烤鸡翅兄弟么?

“真没什么可说的。”中年人无奈地挠挠头,“老楚没什么大意思,就那么个人,老板叫他出车就出车,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待在厂子里,他要么在车上,要么在厂子里。”

诺诺微微一怔:“你是说他住在这间工厂里?”

“是啊,他那点薪水也买不起房,离婚的时候估计是净身出户,当然只有住在厂子里了,厂子里给了他一间单身宿舍,现在那间宿舍还锁着呢,他的东西都在里面。”

“带我去看!“诺诺腾地站了起来。

一个人生活过的空间对于会侧写的人来说太重要了,那里富集着跟这个人有关的信息,空气中似乎都残留着那个人的味道和身影。

“带你去看倒是没问题,不过那里好多年没打开过了,估计都是灰尘,”中年人说,“没准生霉了都难说,那可是个地下室。”

“带我去!”诺诺的语气不容拒绝。

“行行,我找找钥匙带你去。”中年人不愿意得罪这位邵公子介绍来的贵客,黑太子集团也算是寰亚集团的债主,这种人得罪不起。

他们经过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一侧是一间间的办公室,另一侧是成排的玻璃窗,中年人拎着一大串钥匙,边走边叨叨:“说真的有时候我还蛮想老楚的,可是他走了那么多年,没一个人来问他,好像这个人没了对谁都没什么影响,人混到这分上也蛮後的……”

诺诺心里微微一动,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路明非的脸和他那疲倦的声音,他说:“要是世界上真有师兄那么一个人呢?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人去救他,可大家都把他忘记了,他说救救我啊我是楚子航,可大家都说你是谁楚子航又是谁……所以我不能忘了他,忘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回答他了。”

她忽然有点难过,原来是那样一种情绪在推着那个怂孩子满世界地找楚子航啊,那是一种骨子里沁出来的孤独,满世界想要找个跟他同病相怜的人,找到了就跟他做好兄弟。

跟你同病相怜的人不见了,你当然会满世界地寻找他,因为你对他的孤独感同身受。如果是你被囚禁在世界尽头的监狱里,你也不想大家都忘了你,继续过幸福的生活,所以你不能让他在世界尽头孤独地呼救……

你要去找他,要去救他,万山无阻。

她怔怔地想着,雨点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她忽然觉得有人在背后看她,于是下意识地回头……

背后并没有人,可是一扇打开的窗倒映着火焰般的光芒,光芒中隐约有个骑马的人。那一眼连半秒钟都没有,下一刻那扇窗就被风吹着撞上了,失去了那个角度,诺诺也就看不到反射的人影了。

诺诺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记起那夜在图书馆里,路明非将她扑倒的那一刻,他的瞳孔中似乎也倒映出金色火光和一个……骑马的人!只不过她那时太过吃惊,没有太留心。

她猛地推开最近的那扇窗看向风雨里,却只有没膝深的长草飘摇。

他们来到地下二层,楼梯和走廊都阴暗细长,空气中充着空调压缩机的嗡嗡声,角落里堆着废旧的机械零件。

“这地方原来是空调机房和临时仓库,老楚来上班那天说没房子住,老板就说在地下室里给他临时安排一间住着,还是我带他出去买的被褥。本以为住个十天半月就搬走,谁想到他一住就是几年。”中年人还在絮絮叨叨。

“好呛人的煤油味。“诺诺说。

“这还算呛人呐?厂子运转起来这里的味道才叫呛人,跟烧煤油锅似的。”

“这里连扇窗户都没有。”

“可不是么?当初我们也跟老楚说,说你薪水也不算少,我们老板虽然卷款跑路,可对下面人还是蛮慷慨的,你何不在附近找个出租屋住着,—月也就大几百块钱。”中年人又叹上气了,“可老楚说要攒点钱啊,他那跟人家姓的几子结婚那天,亲爹总得出点礼金。”

听着听着,诺诺的心里有些苦涩。她一步步前进,一步步逼近那个神秘的、名叫楚天娇的男人?

“就是这里啦。”中年人在一扇铁皮包裹的门前停下脚步,眯着眼睛挑出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试了很久,“啪嗒”一声,门开了。

“姑娘你往后退几步,我怕这门几年不开,老鼠都在里面做窝了,或者有霉菌什么的,对身体不好。”中年人摸出一张纸巾捂住口鼻,慢慢地推开房门。

出乎意料,扑面而来的空气反倒比通道里的空气清新一些,只是有股子尘土的味道。出现在诺诺面前的是间干干净净的小屋,一张双人床、一个床头柜、一个写字桌加一把椅子,还有一台小冰箱,这就是楚天骄的全部家具。

屋子的一角拉了几根钢线,应该是用来晾衣服的,因为现在上面还挂着一件夹克外套。水泥地面和墙壁上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被褥也整整齐齐,更没有随手乱丢的泡面碗,真不像是个男人独居的地方。

“还好还好,老楚这人蛮爱干净的,从来不在房间里放吃的,老鼠都不稀罕进来。”中年人说,“你随便看,有什么东西有用随便拿,我说姑娘你莫不是公安吧?”

此刻诺诺正沿墙角缓慢地行走,感受着这间屋子的每个细节,那种审慎和敏锐的感觉让中年人产生了新的猜想。

“不是。”诺诺轻声说,“我是他儿子的……同学。” 她说了假话,但她实在无法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身份。

“哦哦。”中年人心想老楚的儿子还蛮有人缘,当年的女同学还代他来拜祭父亲。

“我可以单独待会儿么?”诺诺说。

“行啊行啊,”中年人点点头,“我正好去设备间看看,下来了就顺便干点活儿。”

门关上了,小屋里只剩下诺诺一个人,风不再流动,压缩机的声音也被隔绝在门外。

诺诺缓缓地踱步,审视着小屋里的每件东西。床头柜上摆着一张照片,毫不意外地是张全家福,女人明艳照人,男孩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男人穿着白衬衫和毛呢裤子,梳着油头,面带骄傲地搂着女人的腰。

女人是苏小妍,男人就该是楚天骄了吧?从那张还算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就是那种二线城市里生活还算凑合但没什么成就的男人,楚天骄是这种男人,叔叔也是这种男人。

那男孩就是楚子航么?四五岁的楚子航?诺诺凝视着照片中男孩的小脸,试图唤醒自己的一些记忆,但她想不起来。她不认识这个男孩,他们从未见过。

找到几本杂志,都是最常见的《知音》《故事会》之类,在这种一线城市里人人都看这种杂志。

桌子上有几张发票,都是吃饭捏脚洗桑拿什么的,想必是跟老板出门帮老板买的单。其中一张上写着“阿里巴巴捏脚城”,十足的二三线城市气息。

诺诺在床边坐下,缓缓地闭上眼睛,在脑海中构建着楚天骄这个人……什么样的人能够在地下室里住那么多年呢?与世隔绝,听着单调的压缩机声,爱吃卤大肠和超级辣的烤鸡翅,给“嫁入豪门”的儿子攒着结婚的礼金。

很矛盾,这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他身上有很多特质是相互冲突的,无论诺诺怎么集中精神,他的感觉都很模糊。事隔多年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他留下的信息还是在跟诺诺玩捉迷藏的游戏。

诺诺不得不进入更深度的侧写,这种体验并不好,有点像做噩梦,侧写者在半清醒半模糊的状态下思索,有时候那个人那件事会忽然清晰起来。如果控制得不好,会看到侧写者自己很恐惧的景象,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走火入魔”。

诺诺的意识半浮半沉,隐隐约约听到了雨声,雨声、黑夜、长途大巴……车上下来的人。

对的,多年之前,某个没有过去的男人坐着大巴来到这座多雨的城市,他来的时候正是雨夜……那是楚天骄,他独自行走在雨中,拎着沉重的箱子……对的,他来的时候拎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他穿着什么呢?也许是一件长长的黑色风衣,对……黑色风衣!

秋天,落叶,湿透的枯叶落在黑色风衣的肩膀上……他在这座城市的深夜中漫步,在卖小吃的路边摊前坐下,要了一份小菜……卤大肠,对!他要了一份卤大肠!

乙炔灯的微光中,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不急不缓地吃着一份卤大肠,沉重的箱子就搁在他的脚边。

诺诺的眼角微微抽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这是脑力过度消耗导致的,这种半梦半醒的深度侧写之后,侧写者总会筋疲力尽头痛欲裂。但沉浸在其中的诺诺仍在试图逼近楚天骄,想要看清那个模糊的影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沿着时间线回到了多年之前,跟踪着初到这座城市的楚天骄,所有的细节看似都是她幻想出来的,偏偏又无比真实,唯有楚天骄的身影,仍然是模糊的,带着一点点晕开的边。

雨越下越大,乙炔灯的火苗摇曳,天上地下都是哗哗的水声,“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倒像是在一个大湖的深处……这么想着,诺诺就真的看见了那座大湖,但不是在湖面上看,而是在湖底往上看。

她觉得自己正向着湖底沉去,湖面上荡漾着火光,很多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离火光、离温暖、离那些呼唤她的人越来越远,独自沉向永恒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