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似锦(2/2)
不多时,就见他的面前摆了十二道菜肴,此刻还冒着热气。水镯说道:“这些皆是用了上好的食材,请了最好的厨子做的,然后命人快马加鞭送到这里,每一道都是宫宴水准。但最值得一提的还是这个……”她说着从最后一个侍女手里拿过一个近乎透明的玉壶来,“极品佳酿,清醇可口,你喝过以后便知道什么叫唇齿留香,从此往后,其他酒在你口中就如同马尿。”
“我不过是偷了你一个钱袋,你就想毒死我?”桩子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我呸,你当爷爷我是傻瓜吗?”
水镯说:“我要毒死你,何必要如此大费周章?直接找人一刀刺死你不就得了?”
桩子斥她:“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快走吧,爷爷我等下还要去赌坊呢,莫要误了我的好时辰。”
水镯灵机一动道:“那这样,你若是吃了,我就给你钱,如何?”
桩子站起身,围着好酒好菜转了一圈,也不多问,坐下来就吃。
水镯问他:“如何?”
“确实好吃。”
水镯笑了起来:“你想不想一直都吃这么好的?”
桩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只要你跟着我,就能有这样的好事。”
一个时辰后,桩子从破庙后走了出来,套着一件军服,歪七竖八的怎么都穿不好,只觉得浑身都重得要命,到处都不自在。
水镯却不在意,将一个头盔戴在了桩子的头上,顿时兴奋地说道:“太像了!实在是太像了!”
“什么太像了?”
水镯惊喜地说道:“何止是像,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桩子将头上的头盔摘下来,狠狠摔在地上骂道:“你把爷爷当猴子耍呢?是不是还要给你唱小曲啊?钱呢?拿来,不然我打死你!”
水镯从未见过这样的无赖,本能地吓得要后退,却不想认输,于是硬是撑着站在了原地,像是没事人一样轻笑:“你别生气,你想要钱,金山银山也能有,再容易不过了……”
桩子冷哼一声:“哦?要怎么办?偷,还是抢?”
水镯轻笑道:“不需要,只需要你扮成一个人。”
当晚,水镯将这一切都告诉了范良木,说找到了一个可以代替他上朝的人。
范良木还有些不信:“当真有那么像?”
“绝对可以以假乱真。”
“那你千万要谨慎行事,”范良木环顾四周说,“冒名顶替,欺骗天子,这可都是杀头的死罪啊。”
水镯拉着将军的手说:“放心吧,我已想到了万全之策。”
十日后,将军如约上了朝,与过去的英姿飒爽不同,他似乎拘谨了许多,说话也战战兢兢。
但天子和朝臣都觉得情有可原,毕竟将军年纪尚轻,第一次打了败仗,又死里逃生,听闻之前又一度烧得糊涂,稍有异状也是正常的。
天子并不怪罪将军失利,反而还赏赐了许多金银和药材,希望他早日振作,再次报效祖国,言语间透着一股亲昵。
将军下了朝,假称身体抱恙,拒绝了所有朝臣的邀约,哪里都不敢逗留,飞也似的逃到了宫外的一架华丽轿辇中,一进去就将头盔和军服全都卸了下来,悉数扔给了坐在轿中的水镯,嘴里念叨着:“吓死爷爷了,对着天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个,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
水镯将桩子的衣服递给他:“那是自然的,天子威仪,谁能匹敌?”
桩子拿了钱,很快就从轿后一溜烟跑走了。
为保万无一失,水镯早就屏退了所有下人,等桩子走后好一会儿,下人才赶来,将她送到一个别院,再次退下了。
等到下人们再回来,范良木已经在轿上睡着了。
就这样,桩子反反复复代替范良木上了一个月的朝,行事作风、举手投足越来越有将军的气派了,有时甚至还能说上一两句有用的提议。
反观范良木,病症竟越来越严重,成日就在房中睡觉,甚至连门都很少出了,武器操练更是少得可怜。
水镯的心头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自己的丈夫,似乎已经没有用处了。
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急忙摇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一日,水镯起得晚了,竟忘记将轿辇停在宫外,待她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朝的时候了,她急忙走到门口,忽然看见将军府的门被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推开。
桩子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边揉着自己的脖子,一边将头盔递给她:“夫人,可是在等我啊?”
这一幕,竟与过去的将军并无二样,水镯慌忙去看下人,发现大家的神色也皆如常,果真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
水镯将桩子带到了自己的房内,嗔怪道:“你怎么出尔反尔,不是说了不能进将军府的吗?若是下人看到了两个将军该如何是好?”
桩子却没有听她说话,只是四处打量着房间,随手掰下一棵富贵竹的竹竿,叼在嘴里,啧啧称奇道:“将军府果然是富丽堂皇,桌椅上竟然镶嵌的都是金子啊……还有这花瓶、这被褥……啧啧啧,真是太有钱了。”
水镯气急:“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你钱也拿了,赶快换了衣服翻墙走吧,若是等下将军回来了,让下人看见了两个将军……那可就真完了,这可当真是死罪。”
桩子却忽然冷笑起来:“两个将军?呵呵,只留一个不就好了。”
“你说什么?”水镯捂住嘴,“你……你……”
“难道不是吗?”桩子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仔细端详后塞进了自己的袖口里,“你那个正牌将军,还能叫作将军吗?他现在还分得清楚你是谁吗?还能拉得开那么重的弓吗?将军……呵呵……不过就是个病怏怏的小白脸罢了。”
“不许你侮辱我夫婿!”水镯斥责道。
桩子拂袖而去,而水镯却对着床榻久久无言。
是啊,那种男人,还称得上是将军吗?
过了许久,她才想起,真正的将军,此刻还在别院,必须要去接回来。
一路车马颠簸,她站在别院门口,忽然有些犹豫了。
她听到了一个笑声。
那笑声就像是一个顽皮稚童,但奇怪的是,声音却是浑厚有力的男声。
她走近了些,看到将军竟抱着一把弓,像是抱着小狗一般来来回回地转动着,不断将弓抛上抛下,发出如同孩童一般的阵阵欢笑。
那一刻,水镯刚刚压抑下去的念头又再次生长出来了。
她还美貌无双,当真要和这样一个已不可能再拥有仕途的男人过下半辈子吗?
不。
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太累了,是时候结束两个将军的尴尬局面了。
翌日,水镯守在桩子上朝的路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表情:“我们联手杀了范良木吧,从此以后,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将军。”
桩子听了水镯的话,忽然爆出一声大笑:“我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选择我的。”
“你有什么计划?”
桩子说:“还能有什么计划,你把下人都清空了,我下了朝,直接到他别院中,将他杀了便是了。”
水镯点头称好。
她命下人悉数从别院里撤走,站在那小院中,忽然又想起了往日。
那时候,将军府还未整修完好,她曾在这里偷偷看过范良木,别院不大,故容不下太多下人。
范良木很是勤勉,鸡还未打鸣,他必定已经起床了,他总是先打上一套一百零八式,然后张弓引箭,那箭次次命中靶心,看得水镯的心啊,怦怦直跳。
他曾经是这样一个大将军啊,谈笑风生沙场间,运筹帷幄在心中。
为何神明要这般作弄他,竟让一个妖怪拿走了他的一切。
水镯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一切的根源:“这一切,都是那妖怪的错!蓝脸的妖怪!若是要怪,就怪那妖怪吧!”
“我听不下去了。”一个人从树上跳了下来。
赫然看见来人,水镯吓得脸色苍白一片,慌忙捂住了眼睛:“妖怪啊!”
李水觉得自己快要气疯了,伸手把水镯的双手往下拉开:“你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用真诚的语气跟我说,我就真的有那么像妖怪吗?”
水镯已经快被吓哭了,浑身抖得如同秋天的叶子:“像……”
“哪里像?”
“哪里都像……而且你的脸是蓝的……”
李水觉得很是不爽:“拜托,我是个水鬼,不是妖怪!你尊重下鬼好不好啊?”
“竟然是鬼哇……”
这一下,水镯是彻底被吓到了,整个人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哭闹着说:“不要、不要,你已经拿走了将军的东西,休想从我身上拿走我的东西……”
李水没好气地说:“说话要有理有据好吗?鬼也是有尊严的,我可从来没有拿过范良木任何东西。”
“咦?”水镯睁开眼睛,“若不是你,为何将军会失心疯?”
时光倒回到雪地中。
天太冷了,李水万万没有想到河道竟然结了冰,上来的道路遍寻不得,于是就随便挖了一个洞爬上来,之后便再未有过方向感,只能随意行走。
没想到越走越高、越走越高,四处竟仍是白皑皑一片。
他顿时对自己绝望了,这样下去,恐怕他要回到河里也是天方夜谭了。
而这个时候,他在雪地中,看到了一只手,立刻吓得惨叫了起来:“……我的娘喂!这里怎么有只手啊!”
结果,那手竟然还动弹了一下。
李水吓得路都快走不动了,更大声地尖叫起来:“我的师父欸……人间怎么比水底还恐怖……这手还在动唉……吓死个人了……”
但是他很快想起来了。
自己好歹也是一个水鬼,鬼,他都是鬼了,那肯定连鬼都不怕了,为什么还要怕尸体……或是别的什么。
不过心底的那种毛毛的感觉还一直留在身上。
于是他做了一会儿思想斗争,最后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于是伸手将那人身上的雪一点点扒开,没想到竟然是个只剩下一口气的活人,或者说是只差咽气的尸体。
总之,他也算是救了一个人了,心中竟有些成就感,待他七七八八忙得差不多了,准备给那人一个绝美的微笑时,后者竟然大吼一声“蓝的……”然后瞪大了眼睛,晕了过去。
太没礼貌了吧?
师父父,我好想把这人埋回去啊!
“后来呢?”水镯擦着眼泪,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李水看着她,说:“我救了他。”
其实这段时间里,李水似乎又有了一些法力,但并不多,每次都只能过过瘾就没了,他理解为多年高山门的苦心修炼终于有了回报。
而范良木的伤太重了,浑身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老实说,李水也不懂该如何治,摸了摸乾坤袋也没有什么良药,于是就只能每次拿法力给他续续命。
范良木一连昏迷了七八天,终于恢复了意识,李水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还仔细替他算了一卦,发现他是看破红尘的命,也没好意思和他说,就只能含蓄地问道:“你对仙法怎么看啊?”
范良木恍然大悟:“你是修仙失败的道士?”
李水气炸了:“会说话吗你!”
之后,范良木发现自己的伤好得极慢,双腿溃烂得严重,甚至无法行走,于是问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立刻站起来吗?”
李水一拍膝盖说:“可以啊,我们做个交易好不好?”
“什么交易?”
李水笑眯眯地坐到他面前,说道:“你把你不要的一种欲望给我,我就给你治腿啊,怎么样?公平公正吧?”
范良木了解了前因后果,点了点头说:“还是算了吧。”
李水只能默默咬着被子:“你玩弄我的感情!”
再后来,等范良木的伤养得好了一些,李水就将范良木送回了府邸门口,但由于河道冰封,暂时无法回去,只能隐身留在范良木身边。
水镯摇摇头:“这不可能。”
李水说:“你有哪里不明白吗?”
水镯不解地问道:“若你没有拿走将军的东西,为何他会神志不清?”
闻言,李水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我想这个问题,你应该问范良木。”
水镯一脸疑惑地看着李水,又看了看门口,一瞬间,忽然想到了什么,但她很快摇摇头说:“这不可能!”
“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应该相信你自己的眼睛。”
水镯推开别院的门,走了进去,眼前的一切,令她瞠目结舌。
桩子下了朝,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水镯,后者将一把匕首塞在了他的手中,笑着说道:“这是将军祖上家传的匕首,削铁如泥,我已在上面涂满了剧毒,只要你擦破他的皮肤,他就会毒发身亡。”
桩子嘲弄地说道:“对待自己的夫婿如此残忍,果然最毒妇人心。”
水镯却笑道:“我们彼此彼此。”
桩子一路走到了别院,见水镯一直跟在身后,忍不住说道:“你先回避一下吧,这一幕太过残忍,我怕你于心不忍。”
“怎会呢?”水镯笑着说,“我不放心,若他不死,我便一日不能睡上安稳觉。”
桩子与水镯绕了半天,水镯却迟迟不肯离去,他额上不禁布满了汗珠。
水镯走上前去,用帕子细细擦拭着他的额头:“太像了,你就连流冷汗的方式,都与将军大人一模一样,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是怕行迹败露,还是怕被我发现,你和将军大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桩子,哦不,应该说范良木笑了起来:“你终于识破了。”
水镯却说:“但我不懂,为什么你要装成其他人。”
范良木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因为我想逃避。”
是的,其实范良木从不喜欢打打杀杀,这么久了,他始终为别人的期待而活着。
从前是老将军的期待,后来是天子的期待,再后来是举国百姓的期待,当然还有水镯的期待……
所有人都期待范良木是一个神勇的大将军,他自己也是这么期盼着的,但事与愿违,只要是人,总会有失败的时候,而他的失败只是比其他人来得晚一些而已。
弥留之际,范良木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哀,他总是为别人活着,却从未为了自己活着,他究竟想要什么?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回到将军府后,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一次死里逃生,一切都恍若隔世,自己仿佛不应该属于这里,应该奔赴更为自由的天空。
但他又惧怕流言,说他贪生怕死,于是想到了演这样一场戏码,让地痞流氓杀害了自己后畏罪潜逃,之后水镯一定会说,将军被乱臣贼子杀害了,这样,他就能死得堂堂正正,作为一个少年大将军名垂千古。
于是,他苦心经营了一场“狸猫换太子”的骗局。
“将军,如今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水镯笑着笑着,忽然就哭了出来,“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洞房花烛夜,丈夫就领兵打仗,之后便要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如今你还要装疯卖傻来欺瞒我,还百般唆使我杀了你,只为了你一个自由自在的心愿,将军可曾有心?”
范良木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水镯,突然觉得有些揪心。
这个女人,曾经是他心尖上的人啊,喜欢她的人那么多,说亲的人几乎要踏破她家的门槛,没想到她却独独嫁给了自己。
只可惜他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她不应该被耽误的。
范良木捂着脸说:“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
水镯不顾一切地扑进了将军的怀抱:“为何我们两个竟走到了这样的田地?”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天气暖和了一些,河面上的冰总算化开了一些,李水急忙赶了回去,却看见伟大的神明河伯大人,仍旧坐在河伯府外的台阶上,与走的时候竟别无二致。
“你……”
李水刚开口,就被河伯打断了:“嘘,别说话,小心吵着小红。”
李水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难不成你还在给小红相亲?”
“已经是第十批了,本神明很欣慰啊。”河伯老神在在地说道。
“欣慰什么?”
河伯微微仰头,用一种慈爱的口吻说道:“小红和本神明一样,力求完美,果然是随本神明。”
……都是什么鬼啦!
李水终于忍不住了,大声咆哮道:“你这是病,要治!要治!!我带你去看大夫好不好啊河伯大大!!!”
河伯轻轻一挥袖子,李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失声了。
……耍赖!
竟然用神力!
胜之不武!不要脸!有种来单挑啊……不对,当我没说。
待小红相亲完毕后,河伯又挥了下袖子,李水立刻哭倒在地上:“你欺负我,你已经会用神力欺负我了。”
河伯置若罔闻,只是说:“你拿走了那人的威仪欲?”
李水说:“是啊,范良木说他只是纠结于尘世间的种种,若是没了威仪欲,就能安心求道了。我为他算过,他必定是能得道成仙的。”
河伯点点头,说道:“或许也是命数吧。”
水镯站在河的这一岸,看着范良木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对岸,忽然觉得眼中雾蒙蒙一片。
时光仿佛又依稀回到那日,正是花开烂漫好时节,屏风后,范良木英挺的侧脸就这样镌刻在她的脑海中。
什么将军,什么荣华富贵,其实不过是弹指一瞬间的过眼云烟。
那日的美好已足够回忆终生。
将军,我的将军,前路漫漫,前程似锦,各自珍重。
从此一别是路人,对面相逢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