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2/2)
“还说没有。”龙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越发柔和,“你看你,见我要喝茶,便上来斟,这即是我们的默契与信任。这些日子以来,我要出门,你备衣物;你要制香,我给你帮手,彼此扶持着度日难道不好么?我待你如何,你自有感受,你明明已对我放下防备,为何又要听信旁人蛊惑?我若有半分歹意,岂容你安好至今?”说到这里,他声音硬朗了两分,“何况,我的本事,你多少也见识了一些……”
迎香浑身一颤,他确实不是凡人……点点头,她低声道:“以你的本事,确实也不屑做什么盗匪。”龙蒴闻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鼓励她继续说下去。迎香定定神,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但是,你如何听得到何捕头问我的话?”
“我听不到,想得到。”龙蒴悠然道:“他身为捕头,整日奔忙的不过是这些事,省城盗匪之祸至今未解,我又是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他有怀疑也正常。你这段时间整日守在家中,不知外头情势,拿这话来哄哄你,套你的口风,自然再适合不过了。”
“嗯……是我疏忽了。”迎香心里泛起阵阵苦涩,突觉有些凄凉,原来连正直仗义的何捕头也会骗人,尽管他曾帮助过自己,但为探查龙蒴的身份,利用自己这个萍水相逢的女子算得了什么呢?
“不用自嗟。”龙蒴走上前来,在她肩头轻拍了两下,似有抚慰之意,“所以说,你别老憋在家里,有空随我一道,或你自己多出门走走,长些见识,于城中情势了然于心,自然不再受人哄骗。”迎香点点头,感到他身上的寒香如一股清风,徐徐而来。
回到桌边,龙蒴给自己斟了茶,让迎香坐下说话。思考片刻后,他叹口气,低声道:“还是告诉你些事吧。”说完拔下头上的簪子,对迎香道:“我问你,你还记得此簪怎么来的吗?”簪子一去,他满头青丝垂落下来,在摇曳烛光中越发显得轮廓清俊,眼神深邃,恍若谪仙风姿。迎香却觉莫名害怕,那股清风消失无形,似乎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处,正有利爪獠牙霍霍而动,从龙蒴这人形的背后探出头来。
“还记得么,哪里来的?”龙蒴将簪子递到她面前,又问一遍。
迎香一愣,不知他用意,木木地回答:“记得,是玄元观里得来的。”
“这簪子藏在观中何处?”
“在一个石人塑像的脑子里。”
“那石人塑像是如何碎掉,被你捡到此簪的?”
“风雨之夜,一个雷击中院中柱子……”迎香不明他用意,将那日情形又简略说了一番,心头疑惑。这簪子来历早已告诉过他,他不是知道的么?
“玄元观是谁人所建?”
“玄空道长。”
“玄空道长是怎样的人?”
“这……传闻玄空道长乃是得道的圣人天师,道法精湛,修为高深……”迎香大感莫名,答得有些迟疑了。
“哼。”龙蒴冷笑两声,将簪子放到她手里,问道:“那依你看,此簪价值几何?”
这簪子……她当初拾到时就曾细看过,此刻接过来,又在手里摩挲片刻,前前后后看了一番,答道:“我不大认得材质,但从此簪的设计、雕功,包括上边镶的宝石来看,应当颇为贵重。”
“甚好。那你说说,一个修心讲道、人人称颂的道长,为何会收藏有这般华丽名贵的饰物?”
“这……佛家亦有七宝。”迎香吞吞吐吐,心底似乎有处地方开始崩塌,玄空道长于她,向来只是传说中的人物,太遥远了,她从未想过这个人物的真伪优劣。在她有限的生命里,偶听人提起玄空道长,也只说圣人天师如何不凡,倾国上下至今皆只听到对他的赞誉之声……
“你觉得这两者一样吗?”龙蒴声音低沉平静,如深潭静水。
一样吗?
迎香心跳得厉害,似有一股暗潮从龙蒴背后涌出来,冲击着她短短生命中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推着她朝未知处探究。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扪心自问,龙蒴待她极好,自流落到此,诸般苦楚,有了龙蒴后,这宅院里终摆脱了死寂之气,她方不至于过那般凄苦孤寂,又受人欺凌的日子。龙蒴身上似乎有一股非凡的气息,将外间的风雨都阻隔开去,这些日子来,她因过去的遭遇,加上家里突然多了个夫君,愈发怕见人、怕听闲话,整日闭门不出。龙蒴也不逼他,更不点破,直到今日何捕头带来这场小风波才娓娓道出,实在是她平生所见最柔和妥帖的做法。
“我……我也不知。”迎香想了许久,怯怯开口。
“那道士,你们说的玄空道长,确实是个道法精湛之人。”龙蒴的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过去,显得空灵飘渺,“但亦是个贪婪武断,狭隘刚愎之人。记得当初同你说过,昔年我在蒴山,山中有宝,他来夺取,我自然不会给他,他便动起手来,大战一番后打伤了我,硬夺去东西,却又无法杀我,只能将我封印起来,锁在这支簪子里……”
“……为了何物?”迎香问:“你身为山鬼,自有守护山中之物的职权,不知为何物让道长大动干戈呢?”
“我记得是两件矿物。”龙蒴皱起眉头,尽力梭巡模糊颠倒的记忆。“昔年蒴山也有过官府组织人采矿,我并未阻挠,但这两件矿物,似乎有不同……”他声音渐渐迟疑,停顿了两下,恍惚陷入沉思,突然“咦”了一声,摇头道:“不对,应当不是蒴山出产的矿物,这两块物件,印象中的面貌为一金一银,均经过雕琢,再细的……实在想起不来了。你也知道,我方回世间不久,脑子里对于往事总还有些模糊和混乱。”
迎香难以分辨他所言虚实,只能点点头,回忆过去看过的书中所述,心头不由一惊,迟疑片刻,忍不住问道:“我看书上写……山鬼并非不死之身,力量也不算很强,你能与传说中的玄空道长大战一场,他还无法杀你,可见实力不凡。”
龙蒴摇摇头,轻笑一声,口吻带着一丝不羁,又有些许自嘲:“我是不知你们人间的书上怎么写,反正,我只觉有些可惜……当时重伤在身,若我好时,即便再来十个,又有何可惧?”
“重伤?”迎香一惊。
“嗯,我记得见他时正是十分虚弱的时候。”龙蒴道:“不过因何导致重伤虚弱,却不记得了。其实也都无妨,神通与力量皆不过是手段,能够达成结果才最重要。我当时都不过玄空,东西被他抢走,人被他封印,也是活该如此,没甚可抱怨的。你们敬他,认为他是手眼通天的得道高人,自有你们的道理,但在我这里,他不过是个无耻劫匪罢了。”这话说得既绝然,又寂寥,字字都似冰珠儿一般,掷地有声、毫无温度。迎香心头一凛,似乎又看到了龙蒴背后隐约露出的森寒刀锋,背上不由生出一层冷汗。
突然,龙蒴似乎发现了什么,走到床边,侧耳听了听,朝迎香道:“听到了吗?”
“听到……?”迎香一愣,龙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她过去,低声道:“是那姑娘在哭。”
迎香闻言,贴耳在窗上仔细听了听,依旧一无所闻,抬头望着龙蒴,满脸茫然。龙蒴摇摇头,轻笑道:“罢了,你是凡人,听不到也无妨。是那次躲在对面不肯过来的姑娘,似乎被带进了翁宅。我听她悲痛到了极致,此刻心里哭得十分厉害,整个巷子上空都回荡着她心底的悲泣哀嚎呢。”
桂川县的夜色一贯沉静深邃,浓郁的黑,绵密的棕,还有深不见底的靛蓝,几种色彩彼此缠绕交织,构成了县城鲜活真实的夜色,也构成普天之下共同的夜色,除了遥远京城里长明的殿堂外,没有任何地方的夜可逃脱这些混沌的纠葛。夜色的浅层,是万家安眠、宿夜静好,间或有唧唧细语,构筑锅碗瓢盆的故事;深层,则有许多看不清说不明的倾轧互相纠缠扭转,这些徘徊在生死、起落、枯荣之间的故事,层层叠叠、犬牙交错,构筑了人间夜色真正的根基。此刻,回龙巷的夜中飘荡着哭泣哀嚎,还有如炉灰搬灼热却死寂的不甘之痛,只是人大都听不见罢了。
倾枝躺在车里,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她却并不在意,这些疼痛即便加在一起,也比不过心底的痛楚。红拂……原来我并不是红拂女,表少爷亦不是李靖。她喃喃自语,间或有眼泪流下来,顺脸颊滑到耳垂边,砸在车板上,成为一地转瞬即逝的琐碎。她想了那么多年表少爷,做了那么多年骄傲的一等丫头,老爷看顾她、太太宠信她,连爹娘都说女儿出息,以后在府里定能谋个管事位置。当然,她自己是不屑于做什么管事的,她要到省城去,到更宽广繁华的世界去。对这些痴梦,爹娘总是笑笑,也不狠劝,全当她是天真女儿心态。
争荣夸耀之心,繁华富贵之愿,从此都成了梦幻空想……倾枝捂住脸,激烈的痛楚在她心上盘绕,却流不出一滴泪来。
“到了,把她带下来。”车在一座宅院前停下,婆子掀开车帘,将倾枝拉下来,让跟车的人看着,自己上去敲门通报。倾枝趔趄两步,扶着车壁勉强站稳,抬头看面前这座宅院。有些眼熟……呆看片刻,她突然想起来,这不是她陪表少爷来过的翁家吗?
翁家……她心里划过尖锐的刺痛,浑身一缩。就是在这里,表少爷同她一前一后,几乎是并肩走进去,之后说翁笛浊臭逼人,让她去买香料。那时的表少爷多么温存和善,在她看来字字句句都带着柔情,谁知竟是……她的泪水又泛起来,模糊了视线中翁家黑黢黢的大门,和檐下那两盏微弱的灯火。
门开了,几个仆役提着灯烛将他们接进去,婆子满脸兴奋,同领头的仆役低声说着什么,两人不时笑笑,又偷眼瞅她。走到偏厅门口,婆子朝她笑道:“你倒算个有福的,待会儿听话乖巧些。翁公子买下你不说,还专门叮嘱把你看顾好了,莫要弄伤脸面。”倾枝一愣,翁公子?翁公子买下了自己?为何?莫非……她心底一跳,已烧成灰的热望在这诡异的窃窃私语中竟又开始萌动起来。
翁公子买下了自己……难道他是看上了自己,想买回去做个偏房?不,不一定要做偏房奶奶,就是伺婢也好,只要先跟着离了这里,再慢慢使些法子……倾枝扯出一抹笑容,触动挣扎时撞到的伤口,连连咧嘴吸气。翁公子虽比表少爷粗俗些,倒也很好,他常住省城,不缺钱财,人又年轻,生得浓眉大眼……她脸颊攀上一抹红晕,呼吸也有些急促起来,似乎正看到一道光线从天顶打下来,将黑暗排挤开,省城让人眼花缭乱的富贵生活在光的那头朝她招手呼唤。
“来咯,倾枝夫人,来咯,您看,这是东海的珍珠、关外的貂裘,还有一根老参。当家的说了,您喜欢就都留下,不喜欢的随便赏给谁,也不值什么,夫人开心便罢。”
“嘿嘿……”倾枝发出两声嘶哑的笑,突然忍不住想手舞足蹈,婆子大感惊诧,一把抓住她的手,狠狠捏了两下,“莫要发疯,翁公子马上出来了!”倾枝吃痛,肩膀一缩,那些绮丽的幻境瞬间消失了,她却依旧微笑着,两眼灼灼地望着门口。
婆子看她神色似笑非笑,满脸恍惚,唯眼中射出饿鬼般贪婪的光,直勾勾盯着门口,心底不由有些发毛。听闻这丫头性子骄横倔强,带着伤病被萧府撵出,又遭自己打了一顿,莫非是疯了?婆子心头揣揣,顺她目光瞧去,却只见漆黑门洞,听得夜风刷刷而过。厅内只点着几只烛火,半明半暗,火头跳跃着在四下投射扭动的影子,倾枝鼻孔里喷出急促的呼吸,两颊绯红,神色似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盼着翁公子赶紧出现,赶紧出现……
翁笛姗姗来迟,甫一进门,倾枝轻轻“啊”了一声,便要作势过去,婆子紧紧拉住,倾枝也不挣扎,只痴痴看着翁笛,露出傻笑。翁笛上下打量她一阵,吩咐人将灯烛照过来,执起她的手细看,又捏捏肩头,将她头发撩开看脖颈,挑选牲口般细细察过,方点头道:“确是个齐整模样。”倾枝让他这番左右打量紧张得浑身僵硬,闻他此言,终放松下来,无意中又扯动伤口,连忙忍住,脸上憋出怪异的表情。
翁笛转头对婆子道:“这丫头还行,说好的银两往外头拿去吧,夜里劳烦送人过来,这些拿去吃两个酒菜,去去风。”说罢递过一袋钱,婆子千恩万谢,喜滋滋地接过。翁笛又一使眼色,仆役们纷纷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房内只剩下翁笛与倾枝二人。
翁笛在厅中坐下,让倾枝也坐,她却只摇头,盯着翁笛抿嘴笑,越看越觉他生得不错,表少爷是读书人的风流姿态,翁笛更扎实些,浓眉大眼,高大壮实,若作了夫君,当是个好依靠……她脑子里乱纷纷的,净是些不着边际的幻想,甚至想到翁笛方才叫仆役们出去,同自己单独相处,莫不是……
“坐吧,你叫……倾枝?”翁笛声音柔和,嘴角带笑,眼睛里却冷冷的。
“嗳,我是倾枝。”她心头一暖,往翁笛的方向走了两步。
“坐下说话吧。”翁笛起身,亲自搬了把凳子过来,扶她坐下,将手覆在她手上,轻声道:“可怜,瘦成这样,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无……无妨。”倾枝听他柔声细语,眼底又泛起酸涩,娇声道:“多谢翁公子买下我,不然,不然我恐怕活不下来了。”
“说什么傻话,这般可人的姑娘,谁舍得让你撒手黄泉呢?”翁笛从袖内掏出一支发簪,伸手给她简单挽了个发髻,插在头上,笑道:“这才像样。记得那日见你,可比此刻明艳多了。”
“公子……”倾枝低下头。翁笛沉默片刻,轻轻在她手上捏了一下,低声问道:“倾枝,可愿随我到省城去?”
倾枝一愣,不敢相信他的话,抬头望着翁笛。翁笛朝她温柔一笑,又问道:“过不几日这边事情了结,我便要回省城了,你可愿随我同去?”
“我,我……愿,愿,我愿意。”倾枝又惊又喜,几乎语无伦次起来,不敢相信这话已是从翁笛口里说出的句子,而非自己的幻想。她连连点头,欣喜若狂,心里似放开了千万朵烟花,五彩绚烂,搅得整个胸腔都隆隆作响。此刻漆黑的夜色似乎都褪去了,眼前是繁华的九天十地,富贵的千家百楼,烟罗婆娑、妙曲飨宴,是她一切梦想中曾出现过的幸福生活的大集合!
倾枝看着翁笛,笑得一脸甜蜜,翁笛也看着她,笑得温柔诚恳,两人烛下对坐,影子映在墙壁上,如一对抵角相向的羊。翁笛待她笑过,又柔声抚慰一阵,吩咐人进来伺候。仆妇们听召唤鱼贯而入,手上皆捧着物事,倾枝一眼扫过去,只觉眼前光华绚烂,不由一晕,展眼皆是鲜亮的绫罗、精致的簪环,加之香囊粉盒、佩带丝履,无一不是错金嵌宝、点翠镶珠的罕贵之物。翁笛朝她笑道:“有些匆忙了,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只催人将省城里时兴的玩意儿采买了些来,又命人赶制了几套衣裳,你先用着,回头我再让人备,或你自己有什么想要的,都告诉我,我让人给置办去。”
倾枝目瞪口呆,犹豫着两度伸出手去,想摸摸面前的金簪,手在半空停留片刻,抖了一下,又怯怯地缩回来,扭头看着翁笛。翁笛朝她笑笑,拿过那支金簪,轻轻给她插在头上,将先前那支换下来,端详一下,点头道:“这个更配你。”倾枝傻笑起来,似身在梦里,浑身上下都绵软无力,唯眼中传来阵阵轻微刺痛,泪水氤氲了眼前错落的珠光宝气。她呆望着翁笛,不知说什么才好,恍惚中,眼前人不再是翁笛,变成了萧凤合,还来不及看真切,一眨眼,却又变成了一个陌生男人,他有萧凤合的清贵潇洒,又有翁笛的扎实明朗,为了她一掷千金,也不在乎她丫头出身,愿同她并肩偕老……
多年奢望一夕成真,倾枝即不敢信,更多却不愿不信,多日委屈汇作泪水,全浸染在翁笛胸前。翁笛一面柔声细语安抚她,一面命人将厢房布置好,打热水给小姐洗漱理妆,又责人请个好大夫,明日一早便来看,替她好生调养身子。他一口一个倾枝小姐,竟是拿她当府里的主人看了,仆妇们闻言,个个对倾枝侧目以对,不知翁笛用意。
回龙巷各家各户都已沉浸在黑暗中,静默无声,对翁宅里的故事一无所知,只有龙蒴站在窗前侧耳细听,间或发出一声冷笑。迎香收拾完毕,准备去歇息,见他还站在那里,不由好奇问道:“什么这般好听?你都站半晌了。”
“哼,蠢人的心音……想不听到都不行。”龙蒴皱眉一笑,“从绝望的哀嚎到狂喜的赞颂,变得还真是快,这般大喜大悲,我看这颗凡庸的人心怕是要疯癫了。”
“……你能听见人心的声音?”迎香问道。
“不叫听见,说感应更恰当。”龙蒴解释道:“如同你看不见风,却能通过听风声、看树枝摇动感知到风一般,人心虽不能发声,却能将情感投射到周围的气场中,有心者若想捕获,就能感知得到。对我而言,这是一件颇有趣味之事,但对追名逐利的凡人来说,这却并无太大意义,因为所能感知的,不过是强烈的情感与执念,不可能得知此人此刻在想些什么。”说到这儿,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趣事,愣了片刻,嘻嘻一笑,转身朝迎香道:“昔年我未被封印时,曾偶遇一人,此人得知我能‘读心’,大为拜服,每日缠着我,十分殷勤,先赠我武夷仙茶,后邀我共品惠泉佳酿,酒过三巡,他有些醉了,托出实话,想让我替他读读老对手之心,窥明对方有何计划。如此自以为是的天真要求,我怎可能办得到?我拒绝了他,他第二日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懒得搭理我了。”
“好市侩的人,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十分娴熟。”迎香笑道:“你莫要将他当朋友,心里不痛快才好。”
“哎哟,这人有天命在身,我可不敢将他当作友人,高攀不起啊。”龙蒴话中透出自嘲意味,脸上却笑得坦然自信,对这人更流露出丝丝鄙视之意。迎香好奇,意欲再问,他却不肯透露此人身份,只言皆是百余年前旧事,帝王将相都作了土,还提他做什么。
“早些歇息吧,明日起要准备为何捕头做香料了。”两人又闲话一阵,眼见快二更时分,龙蒴催促她去休息。迎香应了一声,说道:“我打算多做一份,你提醒了我,何捕头虽是为父亲制香,但他救过我,这段时日又这般忙累,我再多做一份舒心宁神的给他,当还个小小人情。”
“也好,你想做便做吧。”
萧凤合在城中又盘桓数日,左右无事,省城上来了家书催促,他便选个晴好日子,带人离开桂川县返回。这段时日他已往县衙拜访过几回,与县令谈得颇为投契,临行那日,李大人一早便收拾齐整,点了何长顺等捕快作护卫,将萧凤合一行送出城来。走至城外长亭处,两人离了官道,命众人在原地侯着,自己登上一处土坡,并肩说了许久的话。何长顺站得远,不知他们说甚,只看到两人似乎交换了一件物事,李大人还朝萧凤合行礼,心头莫名掠过一阵不快。他十分敬重李大人,却不太喜欢萧凤合,此人虽出身省城名门,前程似锦,但总给他不实之感,都说天娇贵胄自有非凡之气,但从萧凤合身上,他只感到憋闷与虚伪,不知这是否也算那道长当年说的“灵性”体现。 ? ?因着心头不快,何长顺待这边事情了结便往城北去,在相熟的那间卢氏酒家要了个靠窗的座儿,叫壶酒,点些小菜,打算小酌一番解解烦闷。吃不到两口,突见店里几个伙计抬了块匾额进来,拿绸布裹着,十分光鲜。何长顺有些好奇,唤人来问。小二笑道:“捕头您有所不知,咱们这儿要换东家了,新的匾额刚刚送到,等下月选个黄道吉日,就挂出来重新开张咯。” ? ?“哦?”何长顺一愣,“卢伯不做了吗?换何人接手?” ? ?“嗯……这位新东家小的尚未见过,只知是从京城过来的,听闻姓柳,还通堪舆之术,开张日子都是自个儿定的。卢掌柜上了年纪,身子不太好,打算回乡养老,就将店子转给新东家了。”京城来的人?这可少见。何长顺心头暗道,桂川县最近外来之人不少啊。他很自然地想到龙蒴,背后不由一阵发寒,不再追问,暗暗记下此事,决心回头等新店开张再上心观察。小二并不知他心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捕头您是常客了,莫担心,厨子不会换,听说新东家还有意将萧家的厨娘请过来呢,那位娘子的手艺可不一般,芙蓉醉鸡、什锦羹,好些精致菜色,还有各色面点,都是绝活儿,若真请到了,咱们这儿的生意必然更红火哩。” ? ?“唔,那甚好,我还来的。”何长顺心头压着事,提不起劲与他多谈,只敷衍两句,有旁人唤小二过去,他便离开了。何长顺倚窗独坐,品着闷酒,心头始终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从窗口望出去,对面是吴家绸布庄,旁边是林掌柜的书店,道路笔直,青石板铺得严丝合缝,一直延伸到城北门,两旁有许多岔路,纵横交错地拐进各条巷子,联通了整个县城。顺一条小巷望过去,恰好看到回龙巷口朱家的半片屋檐,隐在春日蓬勃生长的树影里,显得不很真切。何长顺心头一顿,想到巷底那家,喝下去的酒似乎顿时都变了冰块,哽得人十分难受。他招手唤来小二,让把酒温温再拿来,小二笑问:“捕头,四月的天,还喝温酒?” ? ?“去温了来,莫多话。”他皱眉。小二拿酒下去,何长顺继续看着外边发呆,片刻后,对面绸布庄上传出一阵声响,几个仆妇簇拥着一人走出来,连吴掌柜都跟在后边迎送,想来是贵客。何长顺瞟了一眼,只觉走在当中的那姑娘十分面熟,仔细想想,方忆起是原先萧凤合身边的丫头。只见她此刻遍身绮罗,头上珠环翠绕,竟是个富贵小姐装扮了。“捕头,您的酒温好了。”小二一溜小跑,送酒过来,何长顺叫住他,指着对面问:“那姑娘你认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