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丧仪(2/2)

“爹,你去吧。”

“往哪里去?”翁老爷子一动不动。

“你已过世,莫再留念世间,早入轮回去吧。”

“呵呵……轮回。”翁老爷子笑起来,声音有些刺耳:“吾儿,你是不知,爹已将脊梁骨都卖与了别人,如何还入得轮回?”

翁笛不语,脸上神色渐冷下去,似乎正从彩色的活人变成黑白剪影。片刻后,他道:“你又说这样的话。”

“这次是真的,真的把脊梁骨都折变给别人了。”翁老爷子朝前走了两步,在翁笛身前站定,细细打量他。“唔……你这几年在省城,倒是长好了,壮实了。”

“是,比当年吃不饱饭还得挨打的日子,自然是好多了。”翁笛口气冷硬。

“哎……”翁老爷子摇摇头,四周黑雾涌动,他身影渐融入雾中,很快便看不到了。远方出现一似光亮,翁笛“哼”了一声,大步朝那光处走去。

龙蒴拿起香炉,里面短短三支梦甜香已燃尽了,空余香灰还散发余温。他摇摇头,正欲将灰烬拿去倒,迎香推门进来,闻得屋内香味,不由奇道:“哪里来的梦甜香?”

“我买的。”龙蒴道:“有些事需焚香为引,你制香不易,此处焚了有些可惜,就去街头买了点梦甜香来对付着用。”

迎香闻言,把炉内香灰撮了些来嗅,摇头道:“这香制得实在不好,偷工减料得厉害,看起来一根有三寸长,其实顶多一刻就得烧完,你十文钱买来,只得七文钱的受用,还不如我给你制呢。”

“呵,估得很准,确实只燃了一刻,害人话都没能讲完。”龙蒴摇头笑道:“既如此,就劳烦你做点可靠的。”

“这容易。”迎香爽快应承下来。两人一起生活已有数日,比初见时熟络了不少,迎香对龙蒴的戒心也去了好些。龙蒴淡漠有礼,以君子待她,从不提什么要求,也未曾给她添过麻烦。近日几次出门遇见人,那些扫在两人身上的眼光总有暧昧不明的意味。还有些人大约是念念不忘之前她受欺辱的局面,见了他们,便忍不住出言挑衅,皆被龙蒴一一挡了回去。只是,有些话难以轻易平息。方才在院里,她就听外头有人交谈,那般响亮的声音,也不知是否故意说给这宅里人听的。什么她轻浮无礼,爱慕虚荣,明明有夫君,为何之前不交待,让人“穆姑娘,穆姑娘”叫了那么久,莫非还想冒充黄花闺女骗人不成?好不要脸。

让她惊讶的是,今日听到这些,她竟已能做到心如止水,即便恶言纷纷,又怎样呢?这些人顶多在墙外嚼舌根,没有打上门来将自己赶走的胆气。况且,有龙蒴在,情况确实好得多了,至少……若再遇到张硕那般无耻之徒,不会是自己一人挨揍受辱。想到张硕那浪荡子,她脸上突然一红,此前还担忧龙蒴会否趁夜对自己不轨,为此两三个晚上都惶惶不敢安睡,谁知他每日夜间回西厢房入睡,不往自己这边多靠近一步。白日间言行也十分坦荡,虽不像夫子般讲究男女之防,但大方有礼,从未有轻薄神态,倒显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对了,制这香是用来做什么的?若是供神,就需浓醇些;若是熏染,那得清透些。”

“都不是,是拿来引路的。”龙蒴道:“翁老爷子那里,我用了他的脊骨,需得为他传些话给他儿子。”

“不是说他赠你的吗?”

“呵,人世间哪来那么多赠,多少是有条件的。何况,翁老爷子与我非亲非故,我以那形象去见他……”龙蒴抬头看着窗外,低声道:“这世间同我离去时并未有不同。”

“那这梦甜香算我赠你的。”察觉他似有心事,迎香忙打趣道:“你拿了人家脊梁骨,这可不是寻常东西,要你做些事也正常,莫在意了。我正好有备料,给你赶制些梦甜香出来,早日了了这承诺,无牵无挂才轻松。”

龙蒴不语,转头朝外看了看,对她道:“出去吧,要有人来敲门了。”话音方落,听得门口传来敲击声,有个陌生的声音在外问道:“龙家娘子在不?”

迎香初次听人唤她“龙家娘子”,一时反应不过来。龙蒴已走了出去,应道:“在的。”

打开门,门口是个青年,一身仆役装扮。这人打过招呼,自我介绍道:“小人是萧公子的随从,唤作六斤。我家公子闻得贵府上穆娘子擅作各色香品,特命我来采买些。”

见是买香的主顾,龙蒴便请他进屋来谈,六斤却扭扭捏捏,只走至院中,在石桌旁站住,眼睛总往外头瞟。龙蒴有疑,顺他目光望去,见对面屋檐旁露出一抹翠绿裙边,似有个女子藏在那里。他也不问,顺势请六斤就在石桌边坐了。迎香沏上茶出来,听他所言,摇头道:“抱歉,之前制好的香皆已售出,手头没有现成的。不过各色原料均已备下了,几日间便可制出,不知萧公子想要怎样的香品?”

“嗯……这个。”六斤朝外看了看,说道:“小人并不懂香,只听萧公子说要新巧特别的,去去浊气和晦气。”

“如何新巧特别法?”迎香又问。

六斤挠头,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小人……小人一个粗使下人,实在不懂这香啊粉的。”他抬头朝外看了看,又支吾道:“我家公子只说受了浊气,感觉臭得了不得,需得新奇别致的香,莫要用那些沉香啊,速香啊一类的俗物,最好……最好……”说到这里,他再次抬头往外瞅,这回连迎香也注意到了,见巷子对面斜前方的屋檐下站着一人,此刻正探头往此处看,露出半个身子。迎香仔细一看,竟是萧家那丫头。

“哎,想起来了!公子的意思呢,应是说翁家那少爷太俗,浊臭。”六斤拍掌道:“公子是官家的读书人,清贵,受不得这些污秽气息,因此要不流俗的香,最好就跟那个,那个掏钱一样,质朴些,不用名贵料子,方是读书人的品格。”

“掏钱?”迎香不解。

“呵呵,六斤兄弟的意思,是指陶渊明陶潜吧。”龙蒴抿了口茶,笑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萧公子果然风雅,甚懂得这些讲究。”

“对,对,就是这个!”六斤大笑。迎香听他要求,心下已有了计较,思索片刻,问道:“萧公子的意思是只要香味清雅别致,有出尘之气便好,并不需用名贵的香料,是么?”

“是这样。”六斤点头道:“但是……但是也不可太随意了。跟着我家公子这些年,揣摩他性子吧,是既要讲究,又不能那么讲究的。我不懂香,随口瞎说,其实我觉着,这香就算不要名贵香料,也一定得给做精细了,随意应付不得,所以……若龙家娘子你觉着为难的话……”

“无妨。”迎香道:“我为萧公子做些草木真天香吧。香道高低与否不仅在材料贵贱,更在契合用者需要和心境。此香所用皆为天然常见之物,但经长时间热蒸熏制后即可成,保准是萧公子在其他名贵香品上不曾嗅到的独特香味。三日,只需三日,我便可将香料奉上。”

“哎呀,那多谢小娘子。”听她这般担保,六斤大喜,留下定金便告辞了。

送走六斤,龙蒴锁了门,问迎香:“你这香打算如何做?”

“呵呵,萧公子不要名贵材料,我便从地里捡些东西给他好了。”迎香笑道:“此香只需采些橘叶,再找些旧竹篾片即可。做的时候,先把橘叶分多次捣烂,同旧竹篾片一道密封在小罐里,放入蒸笼内,架火上长时间热蒸。将橘叶香气都逼入陈年竹篾中去,再取出竹篾片来切细密封好。用时只需放到香炉中慢慢炷着,自有一股别样清香出来。记得我家那本香谱上记载,此味‘其香清,若春时晓行山径’,你说别致不别致?”

“果然有趣。”龙蒴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神色,“这个萧公子……似乎太过讲究读书人风骨,不太像官场上进出的人。”

“我也觉得他太过了。”迎香道:“我制过许多香,当年也听老师傅们说过各种故事,像萧公子这般……还真没见过。一般说来,出身清贵者即便追求返璞归真,也不至如此刻意,一点上等香料不用,反倒显得虚伪了。这草木真天香,最初是个用不起香料的穷书生制出来的,虽有此做法流传,但严格说来并不算正统制香之道,多少有些上不得台面。”

“虚伪、上不得台面么?这倒是很贴切了。”龙蒴似乎话里有话,朝门口看去,大门紧闭,铁锁横插,将宅内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他看了两眼,回头问道:“那躲在檐下的姑娘,你认识么?”

“……算认识吧。”迎香想起那日在萧家门口遭遇的羞辱,身上不由有些僵,那丫头的言行她至今记忆犹新,棍子虽没打在身上,但打在心上,岂不比打在身上更痛许多?那般泼辣大胆的丫头,今日竟藏头露尾,畏畏缩缩。回忆六斤的态度,这是怎么个情况,迎香心里也大概明白了。

六斤离了龙家,一路往斜对面的屋檐下跑,见倾枝正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跟前,长出一口气,抹了把汗,顿足道:“哎哟,倾枝姑娘,你这可是把小人逼上梁山了。”

“香跟她说好了吗?”倾枝急切地问。

“说好了,说好了,这不,定金都付了。”六斤展开钱袋给她看,嘴里一叠声抱怨道:“我从不懂这些香啊粉啊的,你既在公子面前说你晓得哪有好香料卖,到了这里,又执拗着不肯进去谈,推我过去说,我哪懂什么香,一进了人家大门,更是紧张得满头汗,这要是说错了,公子怪罪下来……你是亲戚家的人,公子自不会多加责罚,我可跟着他许多年了,知晓他的脾气……”

“哎,六斤哥,不是我害你,实在是无法过去。”倾枝听他絮絮叨叨埋怨个不停,皱眉道:“我难道有意要你出丑不成?只因我与那女人……”她顿了顿,看四下无人,悄声将自己当日追打穆迎香之事讲给六斤听,说完问道:“你说,我打错了没有?明明就是太太吩咐说不用她写的经文,也不要她再上门来。”

“可是,也没说把她打出去嘛,你使棍子撵人……”

“我不撵她,她兴许隔天还来呢!当时城里说得那般难听,人人都知她是个肮脏的粉头,对这种女人,难道不该狠一点?”倾枝振振有词,叉腰道:“我当日没打错她,今日也不上门去请她做香!当初打骂,现在又请她做东西,好似赔礼道歉一般,岂不是朝她低头了?所以……”看六斤不语,倾枝顿了顿,道:“所以我才不去呢,只能劳烦你了,六斤哥。哎,你不也很厉害吗?讲得清清楚楚,定金都付了。”

听得这些话,六斤忍不住叹了口气,摇头道:“倾枝姑娘,论理这话不该我说,你莫气。其实咱们都是做下人的,犯不着如此在意。你一个丫鬟,给太太公子们办事,何必一点亏吃不得,有啥不能低头的?你这火爆执拗的脾气也该改改了,一年大似一年的……”

倾枝闻言冷笑两声,打断他的话,扬眉道:“我现在是丫鬟,不见得一辈子是丫鬟。”

“怎不见得?”六斤奇道:“你不是萧家的家生子吗?爹妈都在萧府里做,在府里生的你,又不是外间买来的。”

倾枝嘻嘻笑起来,似鄙夷他的短视,“家生又如何,你没见表少爷一直都记着我呢?”

“少爷?”六斤不解:“这同少爷有何干系?”

她面上露出得意之色,笑道:“六斤哥,难怪人笑你是个榆木疙瘩,连这点都看不出来。表少爷七年不曾回来,仍记得给我起名时的情形,岂不证明他心里头有我?你看表少爷这些天都是我跟着服侍,他同我说话时的语气如何?办事时待我如何?就连这趟出门采买香料,也专门派了你来看顾着我,莫让我太抛头露面。你看看,这能说没有一点干系不成?”

见她神采飞扬,脸上满是即将飞上高枝的热望,六斤暗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莫胡思乱想。少爷他……他就这个性子,对女儿家都很和气。”讲到这儿,六斤压低了声音,“少爷省城上已有了几房妻妾,正房奶奶娘家同相国沾亲,人又厉害,即便少爷有意,你也别指望有八抬大轿迎你进门。”

“我又不求做奶奶,哪怕做个房里人,只要能随表少爷上省城去,离了这桂川县便好。老憋在这儿,再过得一年,府里或许就会给我指个小厮配了,一辈子跟爹娘那样。”

“你既有这样想法,那走街串巷的货郎,贩皮毛瓷器的客商,不同样来往省城,还时常上京都、去关外呢,岂不更自在。你家府上虽有规矩,但比真正的大户人家好说多了,若你真有意看上了谁,禀明当家主母,请人来提亲,也不是脱身不得。”

“六斤哥你好糊涂。”倾枝摇头道:“贩夫走卒,下九流的营生,也让我去嫁不成?跟着他们风里来雨里去的,纵使赚了钱,也坐不得大轿、乘不得大车,出门遇到个破落秀才芝麻官儿,也得敬人家是老爷。表少爷可是读书人,家里又做着省城的官,我跟了他,哪怕就当个通房丫头,也胜过那些下等人家明媒正娶的奶奶。”

“有啥下等不下等的,当正房夫人,难道不强过做通房丫头?好歹自己当家作主……”六斤见她顽固,也不多说,嘟囔两句,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劝道:“我劝你莫做这些痴梦……”

倾枝浑然不闻,两人远远地去了。

这日刚过正午,天已阴起来,一层层灰黑色的云气从北山方向涌出,乌压压盖住了半个天空。何长顺带手下刚巡过一遍县城,一切如常,除了翁宅里乌烟瘴气的法事与不合时宜的唱曲外,未见任何异状。桂川县这段时间不算太平,省城盗匪尚未抓获,被劫的财物也一件不曾露面,州府发了几遍公文要求各县加强戒备巡查,协助抓捕盗匪,却连盗匪是哪路人马,来自何方都说不明白,弄得省城人心惶惶,各县疲于奔命。眼前翁家又出了这桩怪事,翁老爷子尸身不知去向,翁笛手下人每日轮着去县衙门口折腾,要么指桑骂槐,要么坐地嚎哭,嚷着要见知县。知县李赋声李大人已接待过他们几次,翁家人每次只会哭闹,要衙门给个交待,对具体问题却一问三不知,半点有价值的线索也拿不出来,连问他们翁老爷子日常在家怎样过活,吃多少饭,可有疾病,看过哪位大夫,吃些什么药都不清楚,反倒是两个伺候的老仆明了情况。然而,对翁老爷子过世之事,两位老仆并不见十分悲痛,说去了是解脱,尸身不见,就当仙解了,后人立个衣冠冢,表表凭吊心意便罢。

想到这里,何长顺叹了口气。翁家父子有何纠葛,他身为外人不便评论,但在桂川县做了三年捕头,本地民情了然于胸,什么乱七八糟的掌故没见过?翁老爷子日常过得如何,人皆看在眼里。老父活着不照料,人一死,儿子就大张旗鼓奔丧来了,还搞那么大的排场。若说只为博取孝子名声,又何必日日在县衙胡闹?保不齐……翁笛醉翁之意不在酒,父亲尸身是否找到怕并非那般要紧,让官府下不来台才是他真正目的。

“……捕头,要变天了,莫不是回衙门去?”何长顺正想得入神,手下人过来问道。

闻言,他抬头看看天色,确实不太妙,北边已全黑了,怕是有场大雨要下来。见弟兄们个个面露疲态,何长顺心下有些不忍,这几日委实太辛苦,今日巡视已毕,干脆早些回去。遂点头道:“大家都累了,回去吧。”

走至县衙门口,没见到翁家人,何长顺有些意外。门子出来迎接,何长顺问道:“今日翁家人没来?”

“怎的没来。”门子悄声道:“来过了,李大人还见了他们,结果他们嘴里不干不净说些……把李大人气得个了不得。”

“怎么,他们还敢在县衙放肆不成?!”听得知县都受了气,几个捕快当场炸了,嚷道:“翁家刁奴如何拿话排揎李大人的?!”

何长顺忙止住众人喧哗,细问门子当时情景,门子犹豫片刻,说道:“他们也不敢排揎李大人,只是,只是其中有个人说什么李大人若解决不好此事,就让大人丢……丢乌纱。”

“大胆!朝廷命官也由得他们这般侮辱?!”捕快们闻言皆怒了,七嘴八舌骂起来,有骂翁笛不知好歹的,有骂翁家藏污纳垢的。何长顺心里也有火,强压下了命众人安静,又问门子:“李大人做何表态?”

“大人……大人没说什么,也未令人责打这些不敬的刁奴,只是将他们赶出去,说以后再不接待翁家仆役了。但看得出大人十分气恼,回头就令何师爷去书房密谈,现在还未出来呢。”

竟是这样。何长顺心头有些不安,莫非自己的猜测靠上了?

何长顺安抚众捕快一阵,嘱咐他们莫在衙门里多话,令众人自去休息,自己往内走去。来到后院,遥看了眼书房外,只见房门紧闭,四下悄然,看起来父亲同李大人仍在内谈话。天上黑云更厚了,几丝阴风嚣叫着在人身边打旋,这场雨看来不会小。

他在院里寻了个僻静处,坐在游廊下,边看院内花木,边等父亲出来。仲春时节,草长莺飞,近日天气回温得快,廊下一株株九重葛正怒放,这树长得不高,却开得十分旺盛,姹紫嫣红配上油绿叶片,一路簇拥过来,使得弯曲游廊像浮在花海上的一条船。墙角几株高大的桐花树满挂粉色花团,压得枝条都弯了,略有风过,便有花朵纷纷扬扬跌落下来。院中央一方小小澄塘,偶有游鱼浮上,吃那落在水面上的花蕊儿。塘水如一面大镜,映着花影,越发绚丽多姿。

何长顺想起来,自己初入县衙,便是在这里拜见李大人的。他也算读书人家出身,但自小就不爱做八股文,颇喜拳脚功夫,父亲苦劝过几次读书考功名的事,都无效果,只能依了他,带他拜入杨老师傅门下学武,日日勤学苦练。后托父亲身为县衙主簿的福,谋了个捕快的活计,三年前又提了捕头,虽十分辛苦,但护得一方平安,也算得偿所愿。不论如何,好过逼他日日头悬梁、锥刺骨,净做些无用的笔头文章,却挑不起半担柴米,认不得葱蒜区别。记得那日,他因初见县令心头紧张,还失手打破了一个茶杯,回去惹得父亲好一顿训斥。

若早知李大人不是乱摆官威的迂腐之人,那只茶杯估计还能活许久。

忆及往事,何长顺自嘲地一笑,又坐片刻,开始有雨点大滴大滴落下来,很快密密匝匝,连成一片,打得树叶噼啪乱响,砸在地上便迸出一个个边缘纷乱的疤痕,天边传来隐约雷响。何长顺看着这阵急雨,心头突有些不安,这份不安让他感觉更不踏实起来。通常,这是身为捕头的直觉在告诫自己:要出事了。

翁笛招呼过一批来吊唁的客人,刚刚回房,一名心腹手下匆匆奔进来,朝他耳语:“赖老爷的信来了。”

“哦,那个老货……”翁笛皱眉,伸手道:“拿来吧。”

心腹四下看看,确定左近无人,方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恭敬递给翁笛。翁笛一把抓过来,努努嘴,这心腹便低头退下,带上了门。

“哼,老货。我按你吩咐,日日派人去那李赋声门前闹腾,你许我的东西呢?”翁笛并不急于拆看信件,只夹在手指上晃着,边晃边说,似乎正对着赖老爷本人诘问。薄薄一封信被他捏着挥来挥去,仿佛挥动一面旗帜,又似舞动一柄利剑,这头是桂川县的乡土人情,那头是省城的官道富贵。信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在空中跃动,渐渐舞出了韵律节奏,翁笛盯着信,眼神迷蒙起来,脑袋随着它左右摇晃,双肩起伏,嘴里用方才小清音唱的调子哼唱着:

“卖了老父,换来荣华富贵,作践知县,赚得锦秀前途……”

他声音渐大,音调越唱越高,如九曲回旋的惊鸟,盘旋着直往云端里去,突然,嗓子提到顶,再高不上去,用力一挣,腔调却早尽了,那惊鸟便似从九天里直落下来,只发出两声嘶哑的赫赫。

“你说看见翁家仆役同赖融的人接触?”萧凤合斜倚在榻上,边翻书边问道:“何时的事?”他身旁鎏金镶宝的博山炉里散出缕缕香烟,如兰香味晕染在半明半暗的房里,竟发出丝丝缕缕暧昧不明的诡秘气息,熏得房里似乎又暗了几分。

“就方才。小人出门办事,见翁公子贴身伺候的人鬼鬼祟祟,同一人在街角僻静处不知说些什么,那人塞了个东西给他便匆匆去了。”

“你怎说翁公子的人鬼鬼祟祟呢?”萧凤合笑骂:“看清楚了是何人么?”

“是赖老爷家的,公子您出入赖老爷家时,那人曾在后头伺候过,嘴角上有颗黑痣,很好认。”

“哦,那人我也有印象,真抬举赖融了,他也配称老爷……”萧凤合话音未落,只听门上咔嗒一响,一人大刺刺推门进来,娇笑道:“表少爷,给您送桂糖藕粉糕来。”

房内顿时静了,连呼吸亦能听清,只缕缕香味在空中浮动,萧凤合面上冷若冰霜,那仆役也别过头,一脸不耐。倾枝浑然不觉,依旧笑道:“表少爷,我给你做了些糕点,来尝尝。”

“出去。”萧凤合将书一扔,冷冷吐出几个字。

“表少爷……”见他如此冰冷的态度,倾枝有些怕,嘴上却仍娇滴滴唤他。

“姑娘,爷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更别说这么大刺刺进来了,成什么样子。少爷这谈正事呢,你有点规矩没有?”那仆役冷笑道。

“你!”因萧凤合一直对自己和颜悦色,倾枝便存了飞上枝头给人做妾的念想,这几日里早暗暗将自己看作偏房奶奶看了。此刻听这仆役训斥自己,顿时怒了,指着他骂道:“我给表少爷送糕点,同你有什么相干,你一个下人,凭什么说我?!”说罢,转头朝萧凤合撒娇:“表少爷,你怎么也不骂他……”

“滚出去!”萧凤合的声音冰冷中带着三分怒意,腾然坐起,不待倾枝反应过来,扬手已将塌边一个玉枕砸了过来。倾枝一声尖叫,抱头躲闪,躲得慢了些,被重重砸到肩头,痛不可言,吓得脸色煞白,再不敢说一个字,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萧凤合斜眼看倾枝踉踉跄跄地远出去,哼了一声,啐道:“小贱蹄子”。仆役在旁赔笑:“少爷总那样温存,莫怪这些女人一个个软了骨头,没脸没皮地贴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