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第十五章捕风(2/2)
疯子不知节制,一张嘴真可谓鬼哭狼嚎,而她单是哭还不算,还发狠似的抓向梳妆台上的铜镜。那铜镜在她掌中简直像根煮烂的面条,扭成了麻花,“叽叽”叫着寿终正寝。段九娘还没发泄完,一掌又拍向了墙壁,整个屋子震了震,房顶的沙石哗啦啦地往下落,再挨上几下,闹不好要散架。
吴楚楚跟周翡目瞪口呆,没想到她竟然招呼都不打,又擅自换了另一种疯法!
眼看她要把房子揍进地基里,经验丰富的仆妇忙大叫一声:“夫人,少爷还在屋里呢!”
这句话里头不知有个什么咒,反正一念出来,那双目血红的段九娘立刻跟中了定身法似的,僵立在那儿。过了一会儿,她一声咆哮,闪身到了院子里。
漆黑的院子里传来一连串闷响,不知是石头还是木头遭了她的毒手。
吴楚楚手里的空碗差点没端稳,好悬才没摔在地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说道:“对……对不住。”
仆妇搞定了大魔头,淡定地收拾起碗筷,摆摆手道:“放心,她听了那句话,不闹腾完不会进来的。”
吴楚楚问道:“您说的少爷是……”
老仆妇道:“是段夫人大姐之子,也就是这府上的大少爷。”
吴楚楚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段夫人后来是找到她姐姐了吗?又怎会流落到此地呢?”
老仆妇叹了口气,不慌不忙地从头说道:“段夫人一路上对李大侠上了心,她的脾气又一向是直来直去,对谁有情谊就憋不住要说,说给李大侠听了,他却只是笑道‘我一个年逾不惑的老菜帮子,闺女都快与你一般年纪了,要不是和你师兄同辈论交,托个大,让你叫声叔都不妨,快别胡闹了’,段夫人一再剖白,说哪怕他七老八十了也不在意,李大侠便又诚心回绝,只道自己忘不了原配,拿她当个晚辈,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家夫人性子烈,哪里受得了这样一再推拒,一怒之下便同他分道扬镳了。我们两人也没别的地方好去,只好继续寻访她大姐的踪迹,按理说那岂不是大海捞针吗,哪里能找到?可谁知三个多月以后,真那么巧,跟沿街一个老乞丐问路的时候,那老乞丐指点完了路,突然说了一句‘华容县城有个卖酒的娘子,同姑娘长得一模一样,我乍一看,还当是她呢’。段夫人听了先是大喜,随后又犯了疑心病,拿了他再三逼问,那老乞丐才说自己是丐帮弟子,受人之托帮着留心的。我们这才知道,原来不是巧,是李大侠不放心,暗中又跟了我们很久,知道她要找人,便托了不少消息灵通的朋友帮着留心。”
周翡头一次这样详细地听说老寨主的事,只觉得外祖父跟她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分明是个手握极烈之刀的人,性情却居然这样温和。她想着李瑾容教她的破雪刀诀,心道:温和的人也能无坚不摧吗?
“就这么着,段夫人找着了她分别了多年的亲姐姐,那失散亲人见面的滋味便不提了。很快,段夫人发现她姐姐竟是在给一个富家公子做外室,段夫人做事全凭自己好恶,颇为离经叛道,知道了就知道了,也没觉得怎样,并不以为耻,反倒见他们两个郎情妾意,又勾起她对李大侠的感怀,一时恼一时惦记。她既然找着了姐姐,多年的心愿了却,便一门心思地琢磨起李大侠的刀法,想要自创一套功夫,专门克他,好把人强抢回来。”
周翡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荣幸听见大姑娘要强抢自己姥爷的故事,反正她得此奇遇,真是尴尬得坐立不安。
老仆妇仿佛瞧出了她的尴尬,便一笑,说道:“她隔上三五个月便要去蜀中挑衅一番,去一次败一次,败一次去一次,看来是打算耗一辈子了。”
周翡:“……”
段九娘这讨人嫌的性子看来跟疯不疯没关系。
“后来有一次,段夫人照常去找李大侠,路上无意中与一伙人发生冲突,听那伙人自报家门,说是‘北斗’廉贞手下的人,她一时想起自己在北斗手下吃过的大亏,气不过,冲动之下便寻衅动了手。谁知这个廉贞与其他人又有不同,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打不过便下毒。段夫人就这么着了他的道儿,眼看要阴沟里翻船,又是李大侠赶来了——原来是她三天两头跑去四十八寨,人家山下暗桩的人早认识了,见她跟人争斗,便立刻传了消息回去。
“李大侠替她把毒逼了出来,头一次训斥了她。段夫人见他相救,本来满心欢喜,还来不及表露,便被迎面浇了一盆凉水,于是怒气冲冲地跑了。人受了委屈,总是要找亲人的,不料等她回来,她姐姐正好生产,段夫人还没来得及道喜,产妇便见了红。”
吴楚楚“呀”了一声。
“祝家那帮王八羔子——哦,就是与段夫人大姐相好的那个败家子,现如今当了这狗屁县官——早移情别恋到不知什么狂蜂浪蝶身上了,从亲儿子出生,到孩子他娘断气,竟没来看一眼。段夫人气急,要杀那祝家全家,她大姐却不让,临死还逼她发毒誓,第一条要护着孩子长大成人;第二条,要她不能找祝公子的麻烦,更不许伤他,否则自己九泉之下必遭千刀万剐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周翡脱口道:“她也疯了吗?怎么这疯还是祖传的?”
说完,她才发现自己喉咙上的哑穴已经冲开了,忙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仆妇看了她一眼,说道:“唉,你这女娃娃,一丁点大,哪里懂他们这些男男女女的事?”
吴楚楚问道:“可是发这种誓也太憋屈了,段夫人答应了吗?”
“那怎能不答应?”仆妇道,“过了得有十多天吧,等我们都已经将人下葬了,祝家才来人,说自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要接回去。母凭子贵,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愿意使一顶小轿将孩子娘也抬进府里,言语间,竟是连孩子生母已死之事都不晓得。段夫人怒极,反而心生一计,她们姊妹乍一看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便隐瞒了姐姐已死的事,替姐姐‘嫁’入了祝家。以她的功夫,大可以横着走,没人占得了她的便宜,既然不能伤害那姓祝的小子,她便打定主意要将祝家搅得鸡犬不宁。”
周翡闻听了这样“绝妙”的馊主意,除了“有病”,也真是发不出第二句感慨了。
老仆妇摇头道:“她这馊主意一半是自己古灵精怪,另一半却也是有要激李大侠的意思。她将姐姐多年前便开始缝的嫁衣拿了出来,捎信给李大侠,也不提前因后果,只说自己要嫁人,嫁衣上少了颗珠子,求他帮着找。
“蜀中那边一直没有什么音信传来。李大侠是个很知礼的人,断然做不出得知朋友婚讯却置之不理的事,肯定是生气吃醋了。段夫人便十分得意,打算等着结束了祝家的事,就去蜀中找他澄清,谁知又过了一阵子——就在祝家来人接她的前一宿,家里忽然来了个年轻的姑娘,自称是李大侠之女。”
周翡问道:“那个是我娘?”
“想必是的,”老仆妇道,“那姑娘送了一袋珠子来,说是她爹临终时嘱咐她要送的贺礼。”
周翡不由自主地坐正了,说道:“家里长辈们未曾对我提起过这一段,请婆婆告知详情。”
“据李姑娘说,李大侠先是遭人暗算,中了一种叫什么‘缠丝’的毒,随后又被贪狼、巨门、破军等人率众围攻,他一路勉力应战,往南遛了那些走狗数十里,杀了不知多少人,那些北狗硬是没能围住他,可是这一路也加剧了毒发,他强撑着回到寨中,到底还是毒发不治。”老仆妇叹了口气,半晌,才又道,“我当时就瞧段夫人神色不对,等李姑娘走了,她便魔怔了一样,口口声声说是自己害死李大侠的。”
周翡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看不出在想什么。
吴楚楚问道:“那为什么?”
仆妇道:“我也是后来才从她颠三倒四的话里想明白,原来她最后一次见李大侠的时候,所中的毒就是‘缠丝’,当时北斗分明带了大批人马,却见她跟廉贞冲突而藏着不出来,显然是蓄谋已久,用她诱出李大侠。那‘缠丝’肯定不是普通的毒,能在李大侠替她逼毒的时候传到他身上。李大侠肯定当时就想明白了,这才一反常态地骂了她一顿,将她赶走,又生生把敌人往南引去。”
吴楚楚“啊”了一声,眼窝一热。
周翡却将“廉贞”这始作俑者的名字在心里念了两遍,想起谢允跟她说过,甘棠先生“在终南山围困伪帝座下大将,斩北斗‘廉贞’,头挂在城楼上三天”,突然觉得周以棠所作所为并非巧合。
吴楚楚悄悄抹了一把眼睛,问道:“那后来段夫人怎么样了?”
“段夫人听说李姑娘要上北都报仇,便将少爷交托给我,也跟着去了。李家人都很感激她,因为李大侠从未跟别人提起过他中毒的真相,他们都只道她是古道热肠,仗义相助。但伪帝要是那么好杀,早就被人碎尸万段了。他们这一去,终于还是无功而返。我瞧段夫人自北都回来以后就恍恍惚惚的,祝家什么的,也一概顾不上了,好在那姓祝的也没想过理会她这‘添头’似的孩子娘,后院里一直清清静静。有一阵子,她发狠练起了功,不料将自己逼得太过,竟渐渐走火入魔,一开始还只是偶尔魔怔,后来一日不如一日,到最后,连祝家人都知道这院里有个疯婆子,就成了现在这番光景。”
油灯跳了跳,周翡听完了这么漫长且跌宕起伏的一段故事,心里将几十年的前因后果隐约串了起来,一时五味杂陈,满腔的暴躁和仇恨不知什么时候略略平息下来了。
她想起自己前些天还信誓旦旦地说要将吴楚楚送回去,结果一时怒气冲顶就不管不顾,连吴楚楚是哪根葱都抛在了一边,何止是“食言而肥”“考虑不周”,简直是说话不如放屁。听了老寨主这故事,她发现自己非但本事不行,连为人上都丢先人的颜面。
老仆妇说完,见夜色已深,就嘱咐她们两人早点休息,自己去厢房睡了。那疯子段九娘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将自己倒挂在院里的大树枝上,一动不动,跟蝙蝠一个姿势。
周翡周身大穴悉数冲开,行动自如了。吴楚楚唯恐她又跑出去跟那女疯子较劲,但是说也不敢说,劝也不敢劝,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
周翡却颇为过意不去地搓了搓自己的下巴,对她说道:“你休息吧,我……那什么……不惹事了。”
吴楚楚表面上点头,心里还不敢信,躺下不敢睡死,装作睡着了,过一会儿就偷偷睁眼瞄着她,生怕她半夜三更不告而别。周翡自然听得出她在装睡,心里平静下来了,便越发觉得愧疚,她想起自己连日来心浮气躁、胡思乱想些不自量力的事,便觉得很不应该,干脆也不睡,在旁边打坐起来,专心致志地用鱼老教她的方法,默默练起她的破雪刀来。
这一回,周翡就好像入了定,将一切喧嚣都放在了一边,她心无旁骛,将破雪九式在心中收势走完一遍,才睁开眼,天边居然已经泛白了。
周翡缓缓吐出一口气,莫名觉得胸口一松,多了几分领悟,正要站起来走动走动,却蓦地发现段九娘悄无声息地站在一边的阴影里,跟个鬼影似的窥视着她。
周翡一愣,打招呼道:“前辈……”
段九娘突然蹿到她面前,压低声音,神神道道地问道:“你方才在练刀吗?”
周翡诧异地想:她怎么知道?
还不等她答话,段九娘又温声问道:“谁教你练功的?”
周翡老老实实地答道:“家母。”
“唉,跟着亲娘练功能有什么出息?她怎么舍得好好锤炼你?”段九娘神神道道地一笑道,“你要不要跟着姥姥练?”
周翡努力地忽视了“姥姥”两个字,便要推辞道:“我……”
还不等她说话,段九娘突然出手如电,又封住她周身大穴。
周翡愕然道:“前辈,你这是做什么?”
段九娘天真无邪地眨眨眼:“我教你啊!”
没听说学功夫还得被定成木头人,周翡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饶是她懒得跟疯子计较,也不想睁眼看着疯子把她玩死,忙岔开话题道:“前辈不是说有专门克破雪刀的本事吗?叫我长长见识好不好?”
段九娘像煞有介事地说道:“那都是招式,我枯荣手内功为基,锻体为辅,招式为次,刚入门的时候都得从基础打起。”
周翡一听,真是头皮都麻起来了——有道是东西吃下去就不好吐,经脉岔了气就不好顺,倘若任由这疯子在她身上胡指乱点,以后闹不好在院里耍把式的还得再多一人。她眼下真是宁可段疯婆子继续她的“拆房大业”,也不想领教她的一本正经。
周翡情急之下,无端多了几分胡说八道的急智,飞快地拍了个马屁道:“那个不急,我原来一直以为我家的破雪刀是世上最厉害的刀法,从来没听说过还有什么能跟它相克,差点就坐井观天了……呃……前辈还是快让我见识一下吧。”
段九娘的心智时大时小、时老时少,这会儿她有点像小孩,听说周翡要见识自己的得意之作,三言两语就被哄得眉开眼笑。她一甩袖子,解开周翡的穴道:“那好吧,你跟我来。”
段九娘十分没轻没重,周翡好不容易将一声呛咳忍了回去,气都没来得及顺过来,那疯婆子又嫌她磨蹭,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连拉带拽地拎了出去,然后把长刀塞进她手里,又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树枝,笑嘻嘻地对周翡说道:“来,来。”
周翡将长刀在自己手中掂了两下,虽然不怎么仇恨段九娘了,但眼下受制于她,到底还有些不甘心,便说道:“前辈,九式的破雪刀,我有一大半都使得画虎类犬,倘若丢人现眼,是怪我自己学艺不精,可不是刀法不好的缘故。”
段九娘不耐烦道:“你这小女孩,一点年纪,也和李徵一样啰唆!”
周翡长到这么大,被人嫌弃过脾气臭、嘴毒手黑,还从来没人说过她啰唆,实在令人啼笑皆非。想不到她外公在世时惹的这朵烂桃花,好好地烂了这么多年都与世相安,倒是她机缘巧合,非得送上门来给人糊一脸……可能也是命。
“前辈请了。”周翡将手中长刀一抖,摒除了心头杂念,长刀在她手中卷起了一道旋风。
破雪刀前三式大开大合,乃“劈山”“分海”与“不周风”。
周翡直接将“山海”两部分略过,使出了她在木小乔山谷里方才领悟的“不周风”一式,这是九式破雪刀中最快、最纷繁无常的一式,那刀光所到之处,能断鸣音、裂飞影。同时,她又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山谷一战中,冲霄子提点她的“蜉蝣阵”,灵机一动,便在走转腾挪中带了出来。
周翡这一点天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凡事不讲究路数,特别会抓大放小,看见别人功夫中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之处,有时候不知起了什么古怪的灵感,便能张冠李戴地用在别处。“蜉蝣阵”相传能以一当万,“不周风”又最适合对抗群殴,两相结合,便如虎添翼,周翡活生生地把“不周风”变成了“东南西北风”。
段九娘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周围好像围了七八个人,她不由得有些讶异,轻轻“咦”了一声,没料到周翡这么一个看起来中规中矩的人,居然有十分不规矩的一面。像枯荣手这样的内家高手,对上小辈是不必拿真刀真枪的,一根破败的树枝到了她手中,也能如神兵利器,两人电光石火间走了七八招,段九娘基本没有还手。
直到她看明白了周翡这别出心裁的路数,方才轻笑了一声道:“你瞧我的。”
她话音未落,周翡便觉得掌中刀好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对方似乎只是拿着那根小树枝在长刀身上随意点几下,周翡那原本来势汹汹的刀风顿时中断,再也找不到方才行云流水似的畅快感觉。
周翡急忙要撤手,然而她那刀锋一被迫减速,骤然被段九娘捉到形迹,一把抓在了手里。她只伸出了三根手指,便牢牢地夹住了周翡的刀面,虎口悬空,与森冷的铁刃之间有约莫一指宽,却是游刃有余,连油皮都没有破一层。
周翡倏地一惊,对上了段九娘的目光。
段九娘看着她,恶作剧似的悄悄笑,小声说道:“这个啊,就叫作‘捕风’。”
周翡天生比旁人要迟钝一些,并不能时常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幽微的爱恨,相较而言,领会刀剑的话比领会人话来得更清晰直白——先前听老仆妇唾沫横飞地讲那些个故事,周翡基本都没什么触动,她站着听故事里的人来回作妖,一点也不腰疼。
直到她亲眼见了这一招,亲耳听了“捕风”二字。
周翡突然没来由地一阵难受,一瞬间就设身处地地明白了何为“去者不可留,往事不可追”。
她愣了片刻,眼圈毫无预兆地红了。
段九娘吃了一惊,手足无措地收敛了得意的笑容,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将手中的小树枝背在身后,说道:“哎……你怎么这样,输了就哭啊?”
周翡深吸一口气,将眼泪硬憋了回去,皱着眉一低头道:“谁哭了?”
段九娘颇为孩子气地一弯腰,从下往上觑着周翡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有一次被四条恶犬追了好几十里地,被他们打得满地打滚,都还没哭呢。”
周翡哭笑不得,揉了揉眼,将长刀插回刀鞘内,反身走到屋前。隔着窗户看了吴楚楚一眼,见她连日颠沛,头一次挨着枕头,睡得死死的,一点也没被惊动,便给她带上门,自己坐在了门口,段九娘也凑过去,坐在她旁边。
段九娘道:“我看你根骨一般,练破雪刀太吃力了。”
周翡心说:那也比李晟强,李晟都没捞着让大当家传刀呢。
她便丝毫不当回事地说道:“吃力没关系,慢点练呗。”
段九娘正经八百地点点头,严肃地说道:“是这个道理,往后要好好用功才行。”
周翡自觉已经十分用功,便将自己在四十八寨洗墨江中练刀的事讲给她听。
段九娘一听见“四十八寨”几个字,就十分专注,恨不能将周翡每个唾沫星子都拓印下来,暗自珍藏。然而听完了这一段,她却又笑道:“你这叫什么用功?你爹那人婆婆妈妈,肯定最会纵着你们啦。”
她的记忆颠三倒四,这会儿好像又记串了辈分,拿周翡当了李徵的女儿,周翡只好给她纠正过来。
段九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又说道:“我小时候刚开始练内功的时候,有师兄弟好几十人,头一年就死了一半,第二年又死了剩下的一多半,及至入门三年,连我在内,就剩下五个人啦,你知道为什么吗?”
周翡从来没听说过这么能死人的门派,震惊地摇摇头。
段九娘平平淡淡地说道:“因为我师父每个月过来传一次功,将一道真气打入我们体内,那个滋味你肯定不晓得,浑身的皮肉跟骨头要炸开一样,这种时候,你可万万不能晕过去,晕过去就会爆体而亡。得忍着刮骨之痛,一点一点将那股乱窜的真气强行收服。倘若不能收服,就得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亡。等三年基础打完,后面就是锻体,锻体就更容易死啦。我师父常说,没断过的骨头都不结实,又过了两年,就只剩下我和师兄两人了!”
周翡毛骨悚然,感觉这门派不像教徒弟,像养蛊。
段九娘便怒其不争地看着她叹道:“你爹……”
“外公。”周翡又纠正了一遍。
段九娘吃力地琢磨了半晌,根本弄不清自己是在哪一段年月,愕然道:“什么?李瑾容那个小丫头何时有你这么大的闺女了?”
周翡听她这样糊涂,也就不怎么信她方才那一堆鬼话了,颇有耐心地重新将自己的家谱讲给她听……不过讲也没用,过了一会儿,她又变成李徵的“重孙女”了。
两人说的话,时而对得上,时而根本是鸡同鸭讲,然而说来也怪,白日里,周翡还恨不能将这疯婆子千刀万剐,这会儿她大半夜不睡觉,跟段九娘坐在一起,听她乱七八糟地讲陈年旧事,却觉得又新鲜又亲切,一点也不嫌她脑子里是一锅熬了十多年的煳粥,同那疯婆子一聊便聊到了天亮。
周翡望着亮起来的天光,对段九娘说道:“前辈,你不要在这鬼地方受他们的气了,跟我们回四十八寨吧。”
她的前半句话,段九娘有点没听懂,大概她的神魂颠倒在过去,也并没有觉出自己现在受了什么气。后半句却明白了,段九娘面上先一喜,随即又一呆,这一呆就大有天长地久的意思。周翡等了半晌,不知自己哪个字说错了,便伸手拍了拍她的膝盖:“前辈?”
段九娘就跟诈尸似的,“腾”一下站了起来,冷冷地说道:“去四十八寨做什么?守寡?”
这一瞬间,她好似终于掰扯清了自己在哪一时哪一刻,分清了活人与死人。
疯婆子枯瘦的手一把抓住周翡的肩头,周翡只觉得周身一麻,随即一股难以形容的古怪真气自上而下地流入她奇经八脉之间。寻常内息都如水流,有的宁静些,有的暴虐些,可是这股内息仿佛一柄剔骨钢刀,不由分说地从骨缝中穿入,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便像把人剥皮抽筋似的。
周翡眼前一黑,一声惨叫憋在喉咙中叫不出来。
段九娘好似鬼上身,一扫方才的“天真活泼”,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翡疼得吭不出声来,面无表情道:“‘枯荣真气’共有两路,我师父那老鬼防着我们,不肯皆传。我这一支,是其中之‘枯’,外如烈风扫枯叶,在你内息中却有怒江入海之盛,撑不住就爆了,看你的经脉有没有这个命。”
周翡耳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她叨叨了些什么。老仆妇听见动静,连忙从厢房中跑出来,见周翡脸上已经没了人色,目瞪口呆道:“夫人,您做什么?”
周翡的穴道只被段九娘封住了一瞬间,很快便被打进来的枯荣真气冲开了,她再也坐不住,从门槛上滚了下来,手脚轻轻地抽动着,不知是微弱的挣扎,还是无法抑制的哆嗦。
好不容易睡了一宿好觉的吴楚楚方才从美梦里醒来,未承想又生变故,简直要崩溃,一个平素笑不露齿的大小姐衣冠不整地跑到了院里,忙要伸手将周翡扶起来。可是周翡身上的骨肉仿佛变质成了石头,又硬又冷又沉,她徒劳地伸了两次手,竟不知该落在哪里,急得团团转。
段九娘神色冷漠,兀自在一边的树下盘膝坐下。她一会儿像老妖怪,一会儿像小女孩,可是这一坐,又隐约有了些许宗师一般的渊岳之气……只是约莫不是十分温和正派的“宗师”。
段九娘正色道:“自古以来,宗门林立,有些门派纵能因几个风流人物显赫一时,也终有一衰,后代传承便如那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你们可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