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柴天堂(2/2)

“因为那天我说我要你回来的时候,你‘回来’了。当时我还想,要是你真把我晾在那儿,我该怎么办?”

“实话告诉你,那天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所以你是凭本能。”我得意地说,“说明你还是舍不得我,对不对?”

“就算是吧。”

“叮咚”一声,电梯门慢慢打开,就像某种阴谋。我们赶紧分开,所以电梯门外大人们看到的是两个乖乖的,穿校服的好孩子。

她说:“江东,我要你回来。”

我害怕她那时的眼神,让我想起——我爸爸,我不是说江校长。

他死命摇撼着妈妈的肩膀,妈妈像是个木偶一样无法反抗。他的脸直逼到妈妈的鼻尖,“把存折给我。”妈妈不说不,也不顺从,任他把自己摇晃成一棵狂风中的树。那时他的眼神就是这般不管不顾,眼里狂奔过一种灰飞烟灭的欲望,那不是某种可以命名的欲望,如食欲、性欲、表现欲等等——可以命名就表明这欲望可以满足,不是。

她就以这样一种眼神看着我,托着腮,麻花辫垂在胸前,却还是她一如既往的安静的坐姿。这眼神出现在那个龌龊的男人那里你还可以用“兽性”这个词一笔带过,可是天杨这么干净。在篮球队训练,老师告诉我们有一种“体能极限”,当你累得恨不能马上躺在地板上的时候,只要再用尽全力撑一会儿,这极限就会被跨过,你的身体就变成了不知疲倦的机械运动。那滋味我尝过,虽说是不累没错,但那感觉就像灵魂出窍,因为你的身体似乎不再是你自己的。我只能说,那种眼神出现在天杨的眼里时,我想到的,就是这样东西:灵魂的体能极限。

她颤抖的身体在我怀里融化。她说:“江东,你知道我这几天有多想你吗?”我知道。“整个人都要爆炸了。”真贴切,我就想不出来这种形容词。“可是你不能体会。”那你能体会我吗?你就知道像小狗一样咬人,我们谁也体会不了谁,天杨。

我们一起出现在方可寒的病床前。她在睡,美丽而嶙峋的锁骨露在病号服外面,皮肤呈一种透明的色泽。床头坐着的那个大概是她姑姑的女人麻木地看看我们,然后低下头继续打她的毛衣。天杨把花留下,我们就走了。那花是刚刚从天杨家的阳台上剪下来的。扎得歪歪扭扭,不过颜色倒还鲜艳。

我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怪味儿,天杨说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你现在常常来看她?”我问。

“嗯,几乎天天。”

“为什么?”我怎么问了这么一个蠢问题。

果然她看看我,“这有什么为什么?不只我,肖强也是天天来,还常带来他妈炖的汤。”

“江东。”沉默了半晌,她说:“要是,我是说要是,她好了。你想选择她,可以的。”

“你这么有风度?谁信?”我笑。

她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拳头。其实我们之间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哪怕那段最好的日子,也是让“幸福”压得大气不敢出。

她说:“现在先什么也别想,江东,等高考完再想。”

那段日子她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高考”既是一个最巨大最冷冰冰的现实,又是一个逃避现实的绝好理由。很多个星期天的下午,她把书本一合,头枕在我腿上,迎着阳光闭上眼睛,“江东,那些历史书为什么怎么看也记不住呢?”那语气绝对不像是个焦头烂额的高三学生。我的手滑过她的手指,她的牛仔裤,最后停在她的光脚丫上一捏,她笑着坐起来拿那本厚厚的《中国古代史》打到我挡在脸前的手臂上。我叹口气,“幸亏我聪明地护住了脸,我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她果然笑得前仰后合。就在这笑闹声中她突然安静下来。

“停电了?”我笑着拍她的头。

“江东。”她专注地看着我的眼睛,“方可寒她会不会死?”

“这得问医生。”

“真是的,”她深呼吸一下,重新躺到我的膝盖上,“‘死’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你想试试?”我逗她。

“从小到大,你认识的人,都还活着?”

“真遗憾,”我笑,“确实都还活着。”我想起了我爸,虽然我早就当他死了,但是他毕竟还活着。

“我也是。”她凝视着我的脸,“虽说我妈是死了,可是严格地说,我算不上‘认识’她,我倒是跟着爷爷奶奶去过人家的追悼会,都是爷爷奶奶的熟人,也无非是大家哭一会儿,吃顿饭,就各回各家,各过各的日子了。”

“本来,‘死’,等咱们老了以后再想也不迟。”

“那要是方可寒真的死了,咱们还不就得从现在开始想?”她停顿了片刻,“江东,要是她死了,你会不会很难过?”

“我还……从没想过这个。”

“我想过。不过你放心,就算你很难过我也不会吃醋的。我这些日子常常跟她说话,我觉得我有点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她了。”

“别拿我开涮。”

“我说真的。”

“天杨,我爱你。”

“要是,我说要是——我可不是咒她,要是她死了,咱俩怎么办?应该是还像以前那么过吧?从表面上看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当然心里还记着她——电影里反正都是这么演的。”

“我觉得我们应该到时候再说。”

“有时候,”她长长的睫毛扇了一下,“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她死。然后我就觉得我自己怎么这么坏。”

“你不坏。”我抚着她的脸颊柔和的轮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儿。”

“真的?”

“真的。其实我也一样。我是说,有时候我也希望她死。当然我知道这不道德。”

“那只能说明咱们坏到一块儿去了。”她笑,“所以咱们俩不该分开,彼此都知道那个人跟自己一样坏,省了多少负担呀。”

“你是想说我们各自揪着对方的把柄,心照不宣,没人放手,就一直这么下去了。”

“如果是,这算是爱情吗?”

“算,我觉得算。”

她转过脸,抠着我衬衫上的纽扣,“江东。”她几乎是战栗地叹息着,“那么多人都打着‘我爱你’的旗号做坏事,咱们跟他们不一样,是吧?”

三月底的某一个晚上,晚自习的时候突然停电了。一片突如其来的漆黑中,整个教室有一秒钟不知所措地寂静,是她的声音首先划破这寂静的。在黑暗中,教室成了一个幽深而危机四伏的旷野,刚刚停电的瞬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然后我听见她清冽得有些悲怆的喊声:“江东——”

我还以为我瞎了,当周围骤然间一片黑暗的时候。

我是八百度的近视,为了漂亮从来都只戴隐形眼镜。我一直都没忘了那些医生的危言耸听:高度近视容易导致视网膜剥落。“不要做太剧烈的运动。”这是原话。我偶尔会想象我的视网膜——这种估计和空气一样没什么重量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东西从我的眼眶里调皮地蹦出去的情形。多可怕,那么轻的一样小东西,好像我的眼睛看得到这个世界是因为一种偶然。

我这辈子忘不了那个晚自习。教室里很静,灭绝师太在教室里踱了一圈又一圈,然后走了出去,像是去倒开水。我正在很乖地跟我的解析几何作战。突然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降临。我是真没想到停电什么的。或者说跟思维相比,是恐惧第一个抵达,我想完了,我的视网膜,我终于没能留住它。于是我本能地,大声地对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叫出来:“江东——”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有几个男生在捏着嗓子尖厉地叫:“江东——人家害怕——!”那哄笑声让我更加确认了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看不见。然后我听见了身边吴莉的声音:“天杨,没事儿,就是停电了。”那声音骤然间高了八度,“笑什么笑,安静!谁有打火机,火柴,赶紧拿出来,快点!平时抽烟的那几个男生,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现在不是装正经的时候!”

我终于看见了几个亮点,我的眼睛终于习惯了这黑暗。人,很多人的轮廓在这黑暗里凹凸不平地显现出来。然后我感觉到了他的温度,他的手搂住了我的肩膀,“天杨,你喊什么?”他有点窘地笑着。

我哭了,很丢脸地哭了。我说江东我是真的以为我自己看不见了。他慌了神,在周围一片嘈杂声中拥住了我。他说哪会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呢,我大声说就是会。我紧紧地把自己贴在他的身上,这是我的梦想。我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抱紧他。所有人,包括灭绝师太。可是我得忍耐,我是个乖学生,有好多次,好多次,我看着他在人群里跟一群不是我的人说话、聊天、微笑,我经常有种冲动,想把那群不相干的人通通赶走,然后紧紧地抱住他,我的他,但是我必须忍耐。现在好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停电这回事。人群看不见我们,我们谁也不看。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紧他。我已经听见了我的灵魂嵌进他的血肉里的贪婪的声音。

门口传来老唐的声音,他的脸映在一道手电筒的光亮下比平时还要惨不忍睹。“大家注意,咱们教学楼的总闸出了问题,大家先自由活动一会儿,要注意安全。”人流在走廊里阴暗地涌动起来,闪着手电筒,打火机,甚至还有蜡烛的光,像下水道里一团团流动的垃圾。我依旧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他轻轻地问我:“想出去吗?”我摇摇头。他在一抹晃动的打火机的亮点里凑过来,温柔地亲吻我的脸。

那天我们在黑暗里不知坐了多久,我们一直相拥相抱着。这幢楼死了,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聚在一起为了迎合这气氛轮流讲鬼故事。他抚着我的头发,我在他舒缓的呼吸声中闭上了眼睛。

“江东。”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是我的。”

“是你的。”他笑笑。

“就算方可寒好了,我也不准你跟她在一块儿。”

“变卦了?”

“没有。我是说,我宁愿咱们三个人在一起,也不准你离开我。”

“越说越离谱。”

“可是我是认真的。”

“饶了我吧。总不能一三五是你,二四六归她吧。用不用再跟《大红灯笼高高挂》似的点点灯笼什么的……”

“想得倒美。”我坏笑,“你点灯笼?”我再压低本来已近似于耳语的声音,“是我们点蜡烛还差不多……”

“怎么这孩子学得这么坏了!”他拧了拧我的脸蛋,夸张地叫着。

就在这一瞬间,灯火通明,教室里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呼。我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种让我陌生的东西,但它是好的,与善意相关。他终于离开了我,随着人流回到他的座位,然后他回头对我微笑了一下。周围的一切好像被这重生的灯光清洗过了,他的微笑也是。我爱你,我早就知道;我原来这么爱你,我刚刚才知道这个。

我站在方可寒的病房门口,听见了天杨的声音。

她的床在病房的最里面,贴着墙。我看到的是她消瘦的侧面,还有天杨低垂的眼睑。天杨在为她读一本书,她很用心地听。

……“这个舞我不会跳了。”那个年轻的男人说道。他停了下来,尴尬地望着金大班,乐队刚换了一支曲子。

金大班凝望了他片刻,终于温柔地笑了起来,说道:“不要紧,这是三步,最容易,你跟着我,我来替你数拍子。”说完她便把这年轻的男人搂进了怀里,面腮贴近了他的耳朵,轻轻地,柔柔地数着:一、二、三——一、二、三……

我从不知道天杨的声音原来这么好听。安静,自如,有种庄严的味道但决不是强加于人的庄严。就像从树枝间洒下的,柔软而灿烂的阳光。念完了,她合上书,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方可寒。

方可寒说:“这个女人她真了不起。”

天杨笑了,“我觉得也是。”然后她眼睛一亮,“嗨,江东。”

“小朋友们讲故事呢。”我走了进去。

方可寒靠在枕头上冲我微笑。她脸色依旧苍白,不过神情愉快。“好点儿了吗?”我问,“精神倒是不错。”

她笑笑,“肖强怎么没来?”

“他今天得去进货。”我递给她一张粉红色的卡片,“这是周雷让我给你的。”

“周雷?”她皱了皱眉头。

“不记得他是谁了?”

“记得。可是他怎么知道的?”方可寒不许我们跟任何人说她生病的事儿。

“别问我。不是我干的。”

“是我。”天杨脸红了,“我是觉得,周雷也不是外人。”

“我可没觉得他‘不是外人’。”我故意逗她。

“你讨厌。”

“没什么。”方可寒弹了一下那张卡片,“周雷是个满不错的孩子。挺好的,就是从来没跟我睡过。”

“小声点儿。”天杨笑着叫,“让人家邻床的听见了什么意思!”

“你就别毒害人家纯洁的祖国花朵了。”我对方可寒说。

“就是。”天杨打断我,“凑合着毒害像江东这样的也就算了。”

“小混蛋——”我手滑到她脖子后面拧了一把。

“流氓!”她尖叫。

那段日子就是这样,在一种宁静、和谐得不可思议的气氛中滑过去。尽管方可寒日渐消瘦下去,苍白下去,但我们似乎谁都没意识到这代表什么,特别是天杨。她现在每天下午一下课就往医院冲,再踩着晚自习的铃声奔回教室。她很快乐,也很宁静。她很努力地听课,念书;很准时地赶到方可寒那里;很温柔地在没人的地方吻我;她高高兴兴地做每一件事,就连她做不出来习题被灭绝师太挖苦的时候,她都是很抱歉地对灭绝师太微笑着,弄得师太也没了脾气。

有一次我问她:“你为什么对方可寒这么好?”她说:“因为我这人天性善良,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吧,你永远别想弄清楚一个女孩子她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但她安宁的表情让我感动。我甚至觉得她就算是跟我吵架的时候心里也是宁静而快乐的,当然现在我们很少吵架了。我俩之间的氛围也因着她的安宁而安宁。每一个星期天的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在天杨的小屋里静静地待着,各干各的事儿。有时候她会突然间放下手里的书本,狠狠地搂住我,深呼吸一下,说:“江东,咱们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在那深深的相拥里,我们脱掉彼此的衣服。我第一次注视她的身体的时候心里涌上一种巨大的感动。她的手指一点一点犹疑地滑过我的每一寸皮肤,我感觉我的肌肤下面有种东西在此起彼伏地歌唱。她抬起头,好奇地笑笑。我们紧紧地依偎,接吻。到此为止。很深的吻却被我们搞得细水长流,没有一点欲望的气息。

我居然没有一点欲望。

我只想抱她。我们灵魂深处的孤独在赤裸的拥抱中融为一体。在这融合里我悲伤地想:或者有一天我们会失散,或者有一天我们再也不会相逢。因为说到底我们是两个人。说到底这如饥似渴的融合像日全食一样可遇不可求。

“要是以后你想跟方可寒做爱,那就做吧,不过你不能像抱我一样这么紧地抱她,记住了吗?”她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电话铃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来,她麻利地按下了免提键。周雷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房间。

“刚才我去逛书店,你上次说的那本书我帮你买了。”

“谢谢。”天杨开心地笑着,顺便丢个眼色给我,要我帮她扣上文胸的搭扣。

“什么书?”放下电话的时候我问她。

“小说。”她笑笑。

“你还挺闲的。”

“不是我,是要读给方可寒听的。你不知道吧?我现在每天都念书给她听。”

“天杨,你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都听听吧。”

“假话——我会告诉你我要对所有你喜欢的人好。伟大吗?”她嬉皮笑脸。

“伟大得我都快吐出来了。还是说真话比较好。”

“真话——”她把脸贴过来,“真话太酸,只能悄悄说。”

“我做好精神准备了。”

“是你把我变得更善良的。”她眼睛发亮,“因为你,我才爱上这个世界。所以我得为这个世界做点儿什么。虽然做不了太大的事儿,但真正去爱一个伤害过我的人——比如方可寒——还是办得到。”

我对处理这种场面没有任何经验。直到今天都没有。我是该马上跟她接吻还是该庄严地说句“谢谢”,或者是该戏谑地说“果然很酸”?我没主意。因为我的眼里全是眼泪,我只能掉过头去看墙壁,使劲眨眨眼睛说:“别这样。我‘险些’就要相信你了。”她开心地笑着,那声音很好听。

方可寒正在打点滴。裸露的手臂上血管呈现出纤细的淡青色。她依然很美,那是种什么也摧毁不了的美丽。她就在这日益单薄、日益触目惊心的美丽里绽开她的招牌微笑,妩媚而嚣张。

“江东,怎么是你,天杨呢?”

“她去补习班了。”

“对,今儿星期天,我忘了。”

然后我们就谁都没再开口。气氛有些僵。没有天杨在,我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我只好注视着她的点滴瓶。均匀的液体精确地滴下来,再滴下来。突然间她打破了这沉默。

“江东,你可以抱我一会儿吗?”

她轮廓分明的嘴唇结上了一层白霜。

“别紧张。”她笑着,“就一会儿而已。我保证就这一次。”

她费力地坐了起来。我赶紧扶住她的肩膀,拿开她的枕头,侧身坐在她身后,把她整个人揽在我怀里。她的发丝扫着我的脸,我的手触到了她依旧圆润饱满的胸部。她笑笑,“怪痒的。”

“江东,”她说,“对不起。”

“什么?”

“要是我以前知道天杨她这么好的话,我什么都不会跟你做的。”

“都多久以前的事儿了,还提它干吗?”

“江东,”她换了一个语气,“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

“我想谈恋爱。”她笑了,“真的,我想好好谈一场要死要活的恋爱,我想尝尝那是什么滋味。我觉得人只有在拼了命地恋爱的时候,才能不怕死,对吧?”

“你不会死。”

“会。”

“好,咱们谁都会死,行了吧?”

“江东,”她的声音突然轻得像是耳语,“你觉得我漂亮吗?”

“你是我从小到大,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

“真的?”

“真的,你知道吗?小的时候我们在你家门口捣乱,就是为了等你出来骂我们的时候看你一眼。”

“那我告诉你个秘密,江东,”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脸侧了过来。

我紧紧地拥住她,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她看着我的脸,她看得很深。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做梦都想在长大后像武艳那样遇上一个戴明?我心里的‘戴明’,从那个时候起,就是你。一直都是。你说你是为了我才跟天杨分手的时候我心里真高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攥紧了她冰凉的手指。

她轻轻地绽开一个微笑,“江东,你没种。”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了不起,方可寒。”

她的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她慢慢地说:“亲我一下。”

我的嘴唇滑过她的脸庞,她的额头,她的鬓角,犹豫了片刻,终于在她的嘴唇上停留了下来。那一刹那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舌尖伸过来,居然有点羞涩。

“方可寒我——”我的脸贴在她的脖颈上,她心跳的声音暗暗地传来,我狠狠地说,“我该下十八层地狱。”

我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念书给方可寒听的呢?记不住了。好像是有一天,她说起报纸上一篇连载小说马上就要到大结局了,可这两天她总是头晕,于是我说那我读给你听好了。我读完之后发现她的眼神专注得让我不好意思,她说:“你的声音真好听,我都没注意你念的是什么。”

“你喜欢的话,我就每天念给你听。”我说。

“我不好意思。”她笑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她显然没听懂我这句话的意思。

真的,我等了很久了。小时候我听奶奶念书,总是在想:这个地方应该快一点,那个词应该重一点才对,这句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种语气……可是我没有机会印证这些设想。我以为这个机会至少要等到我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才会到来。但是,现在好了。

“你想听什么呢?”我问。

“故事,当然最好是爱情故事。”她笑。

“好说!”

“还有就是——别太长了,太长的故事,我怕听不完。”

于是我们每天黄昏的阅读就开始了。我每天下午下课后赶来,晚自习之前赶回去。刨去来回路上的半个小时,我们有整整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真是奢侈了。仪式般地,当我把书摊在膝头,会问一句:“准备好了吗?”她点点头。于是旅程开始。

最初念的是白先勇的小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永远的尹雪艳》、《那片血一般红的杜鹃花》,一个半小时,刚好能念完一篇,都是些女人的故事,像一个个的宋词词牌,寥落的凄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