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修(2/2)
姬骞忽然升腾起一股怒气。在她昏迷不醒、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候,他曾跟自己发誓,只要她醒过来,只要她能够活着,他便再也不跟她生气,无论她怎么怨他气他都让着她,可是在频频面对她昭然流露的厌恶之后,他还是不能不去在意。
“既然病了,就安静一点,好好休养。又砸东西又骂人的,情绪起伏这么大,身子自然会难受。”他道,“平时半分不会爱惜自己就罢了,这会儿还要逞硬气?”
慕仪本就难受,听到这冷言冷语立时便恼了,“我逞不逞硬气关你什么事?你不喜欢看就不要看,巴巴地过来作甚?莫非是下午被骂得还不够!”
这一番话用的力气略大,说完她就觉得腹中又一波绞痛袭来,忍不住呻吟出声。姬骞本来正恼着,看到她这个样子怒气略消,又为她担忧起来。
“你……怎么了?真那么痛?”
“你自己来试试就知道痛不痛了!”她喘息道,“那该死的太医还不给我开药,等我身子好了就把他拖出去打!”
被皇后扬言要“拖出去打”的李太医忙磕了个头,解释道:“皇后娘娘如今身体虚弱,臣不敢随便用药,已经给娘娘开了一帖较温和的药服下了,只是起作用还要一点时间。”
姬骞听了略一沉吟,“太医都这么说了,你且忍一下吧,从前也不是没忍过。”
他说的是她十五岁那年,因为天癸刚来,每回都会痛两天,当时她还曾幽怨地表示下辈子一定不要再当女人,每月一次太折磨人。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次和以前能一样么?我都怀疑我气血逆转了!”她怒不可遏,“不是说太医署的都是杏林国手吗?连个妇人病都治不了,简直庸医!”
李太医深感自己丢了整个太医署的脸,战战兢兢磕了个头,然后就被姬骞打发出去了。
他端过一只青花瓷碗,“喝点红糖水吧,不是说喝这个会好一些吗?”
慕仪简直都想不雅地翻个白眼了,那东西也就是不严重的时候喝一喝意思一下,真正痛得厉害时是半点作用都起不到啊!
姬骞看她一脸嫌弃,无奈地放下碗,“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究竟想要怎样?”
“我要镇痛药。”
“不行。”姬骞想也不想,“我不能让你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我自己的身子,我爱怎么折腾是我自己的事,关你什么事!”
这话虽然说得不客气,但仔细一听却有几分赌气的意味,比起她最近冷冰冰的态度要让人舒服得多。姬骞眼中不自觉染上了笑意,放柔了声音,“那我帮你用汤婆捂一下肚子?”说着便拿过宫娥备好的汤婆放到她小腹上。
感觉到肚子上的暖意,慕仪觉得舒服了些,下一刻就察觉姬骞靠得太近,挪着身子往床里面移去。姬骞看她一蠕一蠕像只毛毛虫一样,说不出的可爱,再看她一脸迷糊又气鼓鼓的样子,忽然想她这会儿已经痛得有几分神智不清了吧?
不然不会用这样的态度对他。
他看了她许久,见她一动也不动,忍不住低声道:“嗳,你睡着了?”
她不理他。姬骞又凑近了几分,这才发觉她双眼紧闭、呼吸绵长,居然真的睡着了!
不是说痛得要死么!
无语地看她一会儿,他忽然轻手轻脚地把她搂进怀中,让她的脸颊贴在自己胸口。
感受着她的体温,还有发间的幽香,他轻轻叹了口气。
手掌覆上她的胸口,下面是有力的心跳。
这样抱着她,抱着还活着的她,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在某一瞬间,他曾经以为会永远的失去她了。
还好,老天给了他第二次机会。
这一次,他不会再搞砸了。
两日后,姬骞履行诺言,放了瑶环瑜珥回长秋宫。慕仪倚在榻上,听她们跟自己讲述在她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情。
“小姐中剑晕倒之后,现场乱成一团。行刺的歹人当场就被擒住了,可陛下当时已经方寸大乱,只顾搂着小姐的身子,根本不去管周遭的事情,最后还是左相大人做主把那歹人给关了起来,容后审问。”瑶环道,想到后来的事情忍不住心有余悸,“小姐这次实在太过凶险,那剑刃虽然刺入不深,可剑身上却是淬了毒的,而且那毒还奇怪得很,太医署的几位太医没一个解得了。陛下在听太医说了这个之后脸色白得跟张纸一样,奴婢离得近,瞧得真真的,他抱着小姐的手都在不停发抖……”
慕仪岔开话题,“那后来我是怎么救活的?”
“是李太医翻阅古籍查到了解药方子,陛下因为这个还重赏了他。”
这么巧?慕仪略一思索,立刻明白过来。解药应该是秦继拿出来的,她因他性命垂危,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就算此事不是因他而起,他也绝不会任由自己死掉。
“这段日子我们都被关在永巷,不许和任何人见面。但也仅此而已,衣食无缺,更没人来折磨我们,似乎把我们关起来只是单纯不想让我们露面而已。我与瑜珥一开始怎么也不愿离开小姐身边,陛下倒也没逼我们,直到十日前太医宣布小姐会在两日内清醒,我们才被带走了。”
姬骞为什么要把她和她的宫人分开?慕仪沉吟。他想做些什么?
“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况?”她问。
“五日前,繁阳长公主当众向陛下请罪,承认中秋当夜是她暗中邀骠骑将军于听雨阁一会,只因不满将军拒婚而使自己颜面无存,想要训斥他一顿出口气,却没料到会牵连皇嫂,更惹出后面一连串祸事。这些日子她寝食难安,终于忍不住说出真相,请皇兄责罚。”
“然后呢?”
“陛下好生恼怒,斥责了她一番,罚她去西山道观修道五年,为娘娘凤体祈福,以作补偿。”
竟罚得这么重?姬凌波如今也是不豆蔻年华的少女了,修道五年之后便是板上钉钉的老姑娘,那个岁数再加上不被帝后所喜,绝无可能再难觅得好夫家。更何况,修道不是自愿去,而是被陛下罚去的,由头还是因为私会男子、带累中宫,连个清静向道的名声都博不到。
姬骞是打算彻底毁了他这个妹妹啊!
瑶环继续说:“骠骑将军也承认了与长主相会之事,说当时之所以不愿说出长主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愿再污了她的名声。陛下听了后当时就把一份折子砸到他的身上,说他‘轻重不分’,不愿污了长主的名声,倒愿把脏水泼到皇后身上了?骠骑将军诚惶诚恐,最后被陛下罚了两年俸禄,并让他回去好好思过。
“至于那夜的刺客,经过审问发现是先帝废太子的旧部,此番潜入宫中,乃是为了替主公报仇。如今那人已被处死。”
慕仪手猛地攥紧,然后告诫自己,放松放松,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而已,死的那人绝不会是绍之君。
“陛下如今好生后悔,自责当夜不该疑心皇后娘娘,险些铸成大错。奴婢虽才从永巷放出来,却也听说了,陛下曾当着诸臣的面道皇后对他情深一片,可恨自己往日被蒙蔽了双眼,竟半分不知,若非今次的行刺一事,不知还要辜负娘娘的真心多久……”瑶环说到这里忽然看到慕仪的神情,语声不由一滞。
一直沉默的瑜珥慢慢道:“小姐如何看待此事?”
她笑了笑,“如何看待?无非是他良心发现,帮我把罪责嫌疑都洗脱了,还给了我这个忠心为君的好名声。”
瑶环迟疑,“可奴婢听说,这段日子陛下对小姐确实是千依百顺……”
“那是他愧疚。”慕仪冷冷道,“无论如何我都是为了救他才中的剑,他过意不去而已。”
瑶环还要再说,却被慕仪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二人对视一眼,安静侍立一侧,不再说话。
当夜姬骞没有如慕仪所料的过来,她心中记挂着秦继,遣了宫娥去打听,最后得到西北赫茌国犯边,陛下召集群臣在骊霄殿议事的消息。
她当时就知道姬骞最近恐怕都不会有空来看她,要问绍之君的事情还得过些日子。
果然,一连数日,姬骞未曾踏足后宫半步,每晚都是直接宿在骊霄殿内。九月二十七那日,他于早朝时任命大司马大将军万离桢为主帅,骠骑将军江楚城辅佐,二人一同带兵出征,为大晋击退赫茌国的军队。
天子带着文武百官一同在城门处送大军出征,乌压压看不到尽头的兵卒跪在他面前,山呼万岁,而他面带笑意,朗声道:“待到众将士凯旋之日,朕必在此迎接诸位!”
这些事情慕仪都是听宫人说给她的。虽然姬骞不再限制她离开长秋宫,但是若她决定出去逛逛,必然会派有一大群人跟着,光是想想就觉得没趣。更况且她现在也确实没兴趣在外面跑来跑去。
这段日子,姬骞虽然一直忙着,但时不时总会给她送来一些东西。有时是哪里得来的奇珍,有时是煜都哪家酒楼新出的佳肴,而跟这些东西一起送过来的,总会有一张他亲笔所写的洒金笺。
“这个镯子我觉得配你那条水蓝色的襦裙最好看,发髻梳流云髻,簪那枚赤金嵌红宝的插梳。”
“这道菜要配着果酒一起食用才能品出其中的妙处,你记得试一试。”
“上贡的人说用这个白玉杯饮浆会格外凉爽,我试了一下确实如此,可惜如今已是秋日,你喝几杯取个新鲜即可,万不要多喝。”
慕仪一开始还看一看,后来直接扔到一旁,连同他送来的东西一起,睬也不睬一下。姬骞似乎不知道一般,每天照写照送,真不知道前线战事是不是当真如奏报所说的那般紧张。
姬骞送大军出征这一日,慕仪过得十分悠闲。用过午膳,便有宫人呈上一个黑玉盒子,椒房殿的人立刻心知肚明:陛下又来献宝贝讨娘娘欢心了。
陛下呀陛下,你早有这个心该多好?眼看如今娘娘睬都不睬你了,才知道努力,人家不领情啊!
慕仪照例视若无睹地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手捧玉匣恭敬跪着的宫人,忽然改了主意。
她走近,却见这盒子以纯粹通透的黑玉制成,上面雕刻着并蒂海棠的图案,十分精致。打开盖子,一阵白色烟雾袅绕而出,待烟雾散去,她才发觉里面放着寒冰,中间是一株开得正好的七瓣莲花。
她取出洒金笺,上面是姬骞隽秀的字迹,“极北苦寒之地所生雪莲花,采之供卿赏玩。”
她不知道为了将这株雪莲以盛开之态运进煜都耗费了多少财帛人力,却也明白绝非一件易事。为了这株花,不知害得多少士卒不眠不休,又累死了多少匹马。从前看史书上,唐明皇为博杨贵妃一笑而倾国力为她千里运送荔枝,她还笑话明皇被女人搞得昏头了,谁承想有朝一日她也能当一回传说中媚惑君王的祸水?
她抿唇,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在那张笺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交给前来送东西的宫人,“替我转交陛下。”
那宫人见她不仅看了,居然还写了回话,大喜过望,激动道:“诺!诺!臣必定亲手转交给陛下!”
于是当晚晚上,慕仪正在睡觉的时候,姬骞过来了。制止了想要叫醒她的宫娥,他在床沿坐下,凝视着她的睡颜沉默不语。
她睡得有些不安宁,眉心微蹙、嘴唇紧抿,似乎梦中也在经历让她害怕的事情。他的指尖犹豫着落到她额头上方,想要抚平她的眉心,可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收了回来。
“绍之君,快离开那里……”慕仪忽然惊叫出声,“快走!”
她猛地坐起来,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抚了一把,平复下狂跳不止的心脏。
一回头,却见姬骞坐在自己半臂之外,英俊的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平静地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的瑟缩,然而下一刻就进入备战状态,微挺胸膛,毫不示弱地看着他。
姬骞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这么多汗,做噩梦了?”
她硬梆梆道:“是又如何?”
“我能如何?”姬骞抚摸着她细长的眉毛,“自然是给你配几副药压压惊了。”
慕仪避开他的手,“你答允我的事情怎么说?”
“你的宫人我不是都还给你了么?”姬骞漫不经心。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姬骞忽然笑了,“你既然担心他,今日又为何给我写那样的话送过来?你真觉得无论你如何激怒我,我都不会拿他出气吗?”
“我说的是事实。”慕仪面无表情。
姬骞心头一阵郁怒。
早上离宫前,他吩咐人将雪莲送去椒房殿,本以为会像从前那样被直接无视,可谁知下午回来却收到了她的回话。他很难描述那一刻自己复杂的心情,甚至异想天开地觉得,也许她已经被自己打动,至少愿意跟他好好说点什么了。
可是当他打开那张洒金笺,却看到在自己的字迹下面,她用清丽瘦洁的楷书写着:道不同,不相为盟。
一句话,七个字。他的心猛地闷痛。
“道不同,不相为盟?”他轻声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不是我这么想,而是事实如此。你我都心知肚明。”慕仪道,“你这些日子对我这样,是打算做什么呢?如果是为了那一剑,你要补偿我,那么大可不必如此。你只要放绍之君一条生路,便算回报我了。”
他不会任由温氏继续坐大,她不会任由他对她的亲人下手,他们终有一日,会彻底反目。既然如此,如今这些温柔旖旎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日后想来徒增伤悲而已。
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从姒墨死的那晚她就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已放他离去。”
什么?她睁大了眼。
“他如今已经离开煜都。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该知道,我是不屑在这些事上出尔反尔的。”
的确,姬骞自有他的傲气。他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
“我已放了他,你不要再为他担心,也不要再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好吗?”
慕仪诧异地看着姬骞。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却还这般温柔小意,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想去明白?
她沉默地躺下,背过身不去看他。
姬骞看着她,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做尽了这二十几年从未做过的事。把一个人这样小心翼翼地供起来,放在从前简直无法想象。他纵容着她,顺着她,以为终有一日她会被打动,不再和他置气。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做的那些都毫无意义。她对他恨得那么深,他再怎么作小服低都没有用,她不会领情的。
慕仪以为他站着无趣就该离去了,谁知他不仅没走,反而在旁边掀开了被子,竟似要躺上来一样。她立刻压住被子,“你干什么?”
宫娥被唤进来,跪在姬骞脚边为他脱靴,而他半侧过头道:“你说呢?自然是上来睡觉了。”
“你不许睡这里。出去!”
“这恐怕不行。”姬骞从容道,“我现在很累,不想走来走去了。”
说着他已经脱了外袍,躺了上来。慕仪压住了被子,他也不急,就那么躺在那里看着她,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慕仪沉默片刻,掀开被子就要跨过他,“你不走,我走好了……”
姬骞却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半抬起身子揽住她的腰就把她拉到自己怀中。他动作虽然有些粗鲁,力气却控制得很好,慕仪一倒下来他便接住了她,没扯到她的伤口半分。
慕仪靠在他怀中,脑中不自觉回忆起他方才握住她脚踝的动作。那个动作那样熟悉,那一夜他也是这样,一用力就将她扯了过去,然后带给她一段再不愿想起的记忆。
他还想再来一次吗?
一瞬间一股控制不住的怒火涌上心头,她拼命推开他,厉声道:“放手!你放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逼死我才满意吗!”
姬骞没料到她会这么激动,略一惊讶便明白过来,用力捏住她的手,“阿仪,阿仪……别怕。你误会了……我,我不会……”
她心口憋的那团气似乎顺着方才的呐喊也跑了出来,委屈的情绪占据了大脑的全部。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那么讨厌,而自己在他手里简直是可怜极了。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把情绪藏在心里,不肯露出半分真实,可是这一刻,她却不想再伪装下去了。
她想起姒墨的死,想起那一夜白云山的冲天火光,想起他当着众人的面给她的羞辱,终于恸哭出声,直哭得声嘶力竭。
姬骞不顾她的反抗,小心地把她圈在怀中,轻拍她的背部。他没有说话,直到她哭得实在太久,开始不停抽气时,才安慰道:“好了,再哭下去就要伤身子了。别哭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从我醒过来你就做出这个样子,是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欺负你吗?”
他有些无奈,“你想太多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
他闻言竟难得的沉默了,许久才慢慢问道:“那你呢?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剑?”
她被问得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回答。
他换了个姿势,让她躺进他的怀中,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告诉我,阿仪。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剑?”
她恼羞成怒,“你别碰我!走开!”
姬骞却不松手,仍搂着她,“别动,让我抱一抱你。你放心,我不会做些什么。上次是我的错,敦伦之事该是两厢情愿才对,我不该勉强你。以后都不会了。”
她听了嘴唇微抿,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夜的事情对她来说,实在是无法揭过的一页,当时那种羞愤绝望的感受现在想起来还让她瑟瑟发抖。这样不愉快的经历,以至于她现在本能地排斥跟他的身体接触,可是他就好像不明白一样,非要搂着她,此刻还跟她说这样的话。
她想起那一日,她砸了他送的珠宝首饰,他却没有发怒,反而站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跟她认错。
那是第一次,他跟她认错。
她本以为,那晚的事他永远也不会承认是他错了。他一贯是那么倨傲自大,她从来没想到他也会跟她认错。
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造成的伤害,再来认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闭上了眼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或许只是因为我担心,如果绍之君伤到了你,会危及自身。我担心他才救你的。”
这句话说完,她感觉姬骞猛地低头,死死地看着她。她像是跟他置气般回视过去,一副要杀要剐由你处置的表情。
良久,他笑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说这样的话来骗我,伤我的心。故意惹我生气对你有什么好处?”
“谁说我在骗你?我说的都是真心的。”
“好,就当你救我是为了秦绍之,那么你中剑之后,倒在我怀里说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那一晚,她胸口插着利剑,躺在他的怀中。她抬手去触摸他的脸庞,嘴角带笑,“愿与檀郎一世好……奈何……前缘误……”
那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了,所以才会控制不住说出这句话来。那是最后的告别,如今却让她陷入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
姬骞见她不语,温柔地把唇贴上她的眉毛,“阿仪,你心中有我的,对不对?你是因为在乎我才会为我挡那一剑,对不对?你说你喜欢秦绍之,是故意说来惹我生气的,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通通不对!
慕仪忽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姬骞被她的神情唬住,凝视着她没有动作。
她推开他,自顾自下了床。椒房殿的内殿墙壁上挂了一把宝剑,据说是太宗皇帝的随身佩剑,挂在那里已经几十年了。
慕仪取下它,拔剑出鞘,冰寒的雪刃上映照出她的脸,苍白,虚弱。
姬骞已从榻上坐了起来,看着她不出声。慕仪走近他,慢慢举起手,将剑尖抵在他的胸口。
姬骞此刻只穿了白色的中衣,平静地看着她。慕仪慢慢道:“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站起来从这里出去,要么我立刻就在你的胸口刺一个透明窟窿!”
姬骞忽地笑了,“那你刺吧。”
慕仪咬牙:“你以为我不敢?”
“你自然敢。”姬骞笑道,“你是朕的妻子,这世间没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你想刺我一剑,便刺吧。”
慕仪看他满不在乎的神色越发恼怒,手往前一送,剑刃立刻刺入肌肤两寸,鲜血涌出,染得中衣殷红一片。
姬骞闷哼,脸色白了三分。
慕仪看到他的神情心头一痛,却还是咬牙收回剑。剑刃从体内拔出的瞬间,姬骞又是一声痛哼,她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冷冷地看着他。
姬骞抬起头。慕仪的出手不算轻,此刻血流个不停,他嘴唇都有些白了,却还是保持着笑容,轻轻道:“你也刺了我一剑了,可消气了?”
如果让她刺一剑可以换她不再生气,倒是值得得很。
慕仪一脸平静,“是啊,我刺了你一剑了,那么我帮你挡剑的恩情也算抵消了。你不欠我什么,以后别来烦我。”
这话说出,姬骞的脸色才算真的白了。慕仪眼看他唇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直到惨白如纸。
“你就……这么恨我?”他艰难道。
“是,我恨你。所以你以后别让我看到你,就算对我好了。”
他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还有绝望。相识廿载,慕仪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仿佛有人生生从他身上剜走了他的心一般。
内殿的宫人原本都被遣了出去,此刻听到里面的动静又涌了进来,却看到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
陛下坐在榻上,面色惨白、胸口血流不止,中衣都被染红了一大片。而皇后娘娘立在他面前,一脸冷漠,手中还握着一柄……带血的宝剑!
“陛下,怎么回事,您这是……”杨宏德首先上前,惊疑不定地在姬骞和慕仪身上看来看去。
“朕没事。”姬骞道。
“怎么没事,您的伤口可深着呢!这……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呀!把太医署的太医通通传过来!”
宫人们得了吩咐正要离去,却被姬骞叫住,“等一下。”众人回头,姬骞慢慢道:“让候在长秋宫的李太医过来就可以了,别惊动旁人。”
杨宏德正要问为什么,立刻明白过来。瞧方才的情景,陛下这伤必然是皇后娘娘刺的。损伤龙体是大罪,传出去皇后娘娘必会被群臣指责,搞不好还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性命难保。陛下此举,意在保护娘娘。
都已经被伤成这样了,他竟还护着她?